我们如此热爱金瓶梅——七十一回评
第七十一回 李瓶儿何家托梦,提刑官引奏朝仪
(第七十一回 李瓶儿何千户家托梦,提刑官引奏朝仪)
一、西门庆东京七日
和第六十五回一样,这一回《金瓶梅》的作者又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奇异的心理世界:一方面我们看到豪奢的西门庆到了京城变得束手束脚小心翼翼,但卑微的言行外表却掩盖不了那颗傲慢自负的心,另一方面我们看到骄横的西门庆在人鬼殊途的境遇里凄凉哀叹,又在温暖情爱的回忆里孤独自怜……我不敢想象《金瓶梅》的作者拥有怎样强壮的心脏,他敢于直书人间的黑暗,也敢于直抒人世的真情;他面对世界的不平,强烈揭露,面对人世的悲苦,又深深悲悯。就在这部书里,我们看到过去的世界,也看到今天的世界,是故事中的人,也是我们自己。
这是西门庆第二次上东京,在东京除了上朝来来回回无非只是见几个人,却将文字安排得花团锦簇、错落有致,相比之下,第五十五回的陋儒改写实在太过鄙陋了。
以下从上一回文字开始简要梳理一下西门庆的东京行踪。
第一日——进京住宿:西门庆想去相国寺,夏提刑要去亲眷崔中书家。西门庆被迫同意。
西门庆具礼拜见崔中书。因为夏提刑管理卤簿为“京堂官”,所以从上东京的第一天开始,西门庆就改称夏提刑为“堂尊”:
西门庆:“在下常领(夏提刑)教诲,今又为堂尊,受益恒多,不胜感激。”
这表面上是表达对转升京官的夏提刑的尊重,但其实难掩心中的得意之情。
夏提刑:“长官如何这等称呼!便不见相知了。”
崔中书:“四泉说的也是,名分使然。”
夏提刑尚且不习惯,心有隔阂,但崔中书的意思是,“名分”或者说“胜负”已定,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于是“彼此笑了……摆饭……歇宿不题”。
第二日——叩见太师。太师不见,会见翟谦,翟谦告知办事流程及泄密一事。西门庆深受教诲,一堑一智。
第三日——结识何氏。“见朝”“谢恩”出来,遇见何太监(西门庆借太监之财发迹,生子加官时,太监最先来贺,丧子丧妾时,太监最先来吊,而此回升职,又遇到太监相托……),值房内正式相识并共进早餐。彼此交换姓名住址,约定再见。又拜见所属部、司各官员,与夏提刑约定售房。随后晚间至何府拜会何太监和他的侄儿何千户。
“何千户……乌纱皂履,年纪不上二十岁,生的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趋下阶来揖让,退逊谦恭特甚。”
这个何千户有京城大太监的背景,官二代又受过良好教育,长得又帅,还特别懂礼貌。本来西门庆三十岁得到五品大官的职位已经羡煞旁人,可这位何千户还不上二十岁,并且他还有一个后来让西门庆两眼发直的漂亮太太——蓝氏……
第四日——何家赴宴。当天一早,西门庆和何千户相约起身与诸省提刑官一起参见朱太尉,此系给提刑院系统最高领导献礼参拜,仪式之后,西门庆正式升职,何千户正式任职。不过因为此类文字非《金瓶梅》所长,这里略过不谈。当日散后,何太监做东邀请西门庆至家赴宴。此间发生若干事,以下我们详细分析。
第一是座位问题。何太监专门请西门庆,所以“正中独设一席,下边一席相陪,旁边东首又设一席”。古人的酒宴一般不采用大桌面,多是两人一张小桌子,本回何太监家中请客,三个人一人一席,现在位置该怎么做呢?
西门庆是客,何太监是主,所以何太监的原意是客居上位,他自己主席相陪,何千户则旁坐。显然,这是最正常也最合理的安排,然而西门庆却立即谦逊推谢:
“老公公,这个断然使不得。同僚之间,岂可旁坐!老公公叔侄便罢了,学生使不的。”
这个意思是,即便他是客坐主位,那也绝不能让何千户旁坐。何太监对此表示非常高兴,“大人甚是知礼”,所以换一下——自己旁坐,而何千户陪坐。按正常逻辑来说,何太监地位最高却纡尊旁坐是不“知礼”的,然而此时例外是因为西门庆在表达对新同僚的特别尊重之意,这在何太监的感觉大抵和称赞他“雏凤清于老凤声”差不多吧。
第二是飞鱼服问题。此时已是冬天,但室内火盆烧起,所以何太监请西门庆脱去外面厚重的官服,但因为西门庆里面没穿什么体面的衣服,所以有点难堪,此时何太监很大方地送给他一件“飞鱼绿绒氅衣”。氅衣大概跟披风类似,但问题在“飞鱼”上。
古代对官服有严格的级别区分,不同级别在材质、颜色、图案各不相同。除官服外,明朝开始还有一种特殊的赐服,如蟒服、飞鱼服、斗牛服、麒麟服等。这些赐服为皇帝亲赐,本身就象征着极大的荣耀,但也同样有严格的等级区分,其中蟒服仅次与龙袍,飞鱼服第二,按《明史》记载至少要二品大臣才能穿飞鱼服。所以西门庆赶紧推谢:
“老先生职事之服,学生何以穿得?”
这是客气,也是实情。对此何太监完全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大人只顾穿,怕怎的!昨日万岁赐了我蟒衣,我也不穿他了,就送了大人遮衣服儿罢。”
这是显摆,也是厚意。因为皇帝赐给他蟒服,他当然不可能再穿级别相对低的飞鱼服,可对于西门庆来说,飞鱼服却是极大的僭越。西门庆本是不敢穿的,然而既然何太监鼓励,那也不妨先愉快一把。我们可以想见,当西门庆回到清河县,穿着这样的尊贵华服浑身有多得意(他后来就是穿着这飞鱼服去见林太太的);我们也可想而知,阅尽人生的何太监一眼就看出西门庆最稀罕的是什么,此时此刻,无论什么礼物也没有“随手”送件飞鱼服这么有内涵,而这份内涵就寄托在一杯酒中——
何太监:“我与大人递一钟儿。我家做官的初入芦苇,不知深浅,望乞大人凡事扶持一二,就是情了。”希望远离东京千里之外的西门庆,支持帮扶自己不到二十岁的侄儿,这就是何太监的全部目的。
西门庆:“老公公说那里话!常言:同僚三世亲。学生亦托赖老公公余光,岂不同力相助!”托赖“余光”,这是接受了飞鱼服的好意,西门庆完全心领神会。
第三是住宿问题。前三日,西门庆皆按夏提刑的意思宿在崔中书家。这一日的饭局何太监与西门庆相谈甚欢,于是邀请他搬到自己家住,此后三日西门庆即住宿何家。同时,何太监还向西门庆提出帮侄儿寻找房子的想法,毕竟“连几房家人也只有二三十口”。正好各有所需,西门庆干脆帮夏提刑卖房子,原价一千二百两,装修算折旧,还卖一千二百两(那个年代当官的卖房都不赚钱呵),“千年房舍换百主,一番拆洗一番新”,铁打的房子,流水的官,从此清河县跟夏提刑再也没关系了。
第五日——相互贺拜。前日进礼太尉意味着任命生效,所以今日是相互“恭贺”。
西门庆首先往相国寺,途径袁指挥家。其次往拜夏提刑,主要目的是为何千户说买房子——让夏提刑早点搬迁,两厢方便。接下来是翟谦送礼恭贺,送了猪、羊、酒、点心之类,试问西门庆出门在外,这些玩意要来何用?显然只能转赠给崔中书和何太监,这完全是翟谦为西门庆着想,这个亲家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最后是夏提刑回拜,了结房子一事。
第六日——觐见皇帝。实际官员任命并不出自皇帝,只是最后需要皇帝认可一下,所以此处算谢主荣恩。理论上,这个皇帝即爱文艺胜过爱江山的宋徽宗,只是此非小说用力之处也非作者长处,所以不过留下一副“朝欢暮乐,依稀似剑阁孟商王;爱色贪花,仿佛如金陵陈后主”的联语略作讽刺罢了。
第七日——辞行归家。清早衙门里领札付,挂号,向翟谦辞行,与何千户一路归清河县。
以上即西门庆东京七日行,文如乱花迷眼煞是好看,可以说这是一个与往常不大一致的西门庆,却也是一个真正的官员西门庆。
二、李瓶儿东京托梦
本回的另一半文字收束了李瓶儿。
因为潘金莲即将与如意儿、吴月娘展开最后的战争,因为西门庆的生命已快走到尽头,所以必须对李瓶儿做个了结。只是这个了结不是发生在西门家,也不是发生在清河县,而是发生在东京何千户家,从故事的叙述逻辑来说,是暗含深意的,这里我们按下不表,先看看这些异乡的夜:
“西门庆有酒的人,睡在枕畔,见满窗月色,翻来复去。良久只闻夜漏沉沉,花阴寂寂,寒风吹得那窗纸有声,况离家已久。正要呼王经进来陪他睡,忽听得窗外有妇人语声甚低,即披衣下床,靸着鞋袜,悄悄启户视之。只见李瓶儿雾髩云鬟,淡妆丽雅,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轻移莲步,立于月下。西门庆一见,挽之入室,相抱而哭……”
这是西门庆第二次梦见李瓶儿。和上次一样,西门庆睡着了,却又如醒着一般。“良久只闻”、“忽听得”,一语无痕地转入梦境,宛如小说中的诗一般。白天,那个官场上炙手可热、骄傲沉雄的西门庆,在情人的梦境里涌出一片温暖柔肠,它是如此真实,如此动人。然而出乎意料的是:
“言讫,西门庆共他相偎相抱,上床云雨,不胜美快之极。已而整衣扶髻,徘徊不舍……言毕,顿袖而入。西门庆急向前拉之,恍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但见月影横窗,花枝倒影矣。西门庆向褥底摸了摸,见精流满席,余香在被,残唾犹甜。追悼莫及,悲不自胜。”
或许我们很难给这段内容、给这样的西门庆一个公正的评价,毕竟前文是古典诗词里的常用笔调,婉转凄美,而后文却又忽然俗不可耐。每每读到这一段,总不免让我想起了《红楼梦》里的一个类似情节:
——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与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
或许因为人们鄙夷、厌恶西门庆,于是哪怕西门庆人之常情地梦遗也是恶心的、低俗的,尽管它是在“月影横窗,花枝倒影”的美好意境里;相反,贾宝玉的梦却被认为是浪漫的、诗意的,因为《红楼梦》正用“意淫”为宝玉袭人等青春期的孩子编织一个纯洁又不纯洁的梦,于是人们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才是真正的“云霞满纸”吧?
若是如此浅薄,真是辜负了《金瓶梅》作者的伟大创造,辜负了作者的一片仁心热肠!
我们不是看着西门庆拉着李瓶儿羸弱的双手呜呜咽咽吗,看着西门庆抱着尸骨未寒的李瓶儿大哭不已吗,看着西门庆一次次陷入深深的怀念与自责中吗?这么多回下来,我们已不怀疑西门庆的深情,甚至可以原谅他在灵前“解渴”如意儿,那是因为我们心中也曾如此无助,如此软弱。由此而发,对着这样的文字,我们难免不深深震撼,西门庆的怀念已经到了如此之境:他醒的时候可以追寻替代品,而到了梦中,他仍会不知不觉地与“女鬼”相交,而这个“女鬼”还是一如生前的淡雅、婀娜、风姿绰约……而梦中醒来,则是“梦醒睡不着,巴不得天亮。比及天亮,又睡着了”,这不是我们常有的“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吗?想想之前的那句诗:九泉果有精灵在,地下人间两断肠,实可谓人生不易啊。
李瓶儿鬼魂“临别”之际告诉西门庆她将投胎东京一条巷子内“一座双扇白板门”的人家,第二天西门庆寻路造访,果真找到了巷子里的这个人家——袁指挥家(现实与梦境重叠再现,孰真孰假?所谓“魔幻现实主义”,在《金瓶梅》或许也不过小菜一碟)。或许按照古人的神鬼逻辑,投胎之后就无法再梦见“女鬼”了;又或许是西门庆害怕再梦到“女鬼”,再次悲伤,再次发生“梦遗之事”,于是他找来了娈童王经陪同过夜,正如“夜半口脂香”一样,他又一次软弱地在现实中逃避痛苦……
身处异乡的西门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以这样的方式牵挂着他清河县里偌大的西门家,西门庆的心终究是在那儿,我们的心也在那儿。作者的笔在东京游离了两回,很快就随着一阵大风,再次回到了热热闹闹的西门家,于是西门家里那片刻的风平浪静再次爆发壮阔的波澜,并且这将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