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琐记 | 22大哥去当兵
七五年水灾过后,村里重新规划,从低洼的河湾下搬出来,整体搬入新修的公路以南,家家户户划了新的宅基地,住上了平整有序的排房,算起来应该是早期的新农村建设了。七九年家里也盖起来了三间砖瓦结构的新房。
那年初春的一个下午,我正在学校操场上玩儿,突然家里捎信让我回去。原来是村上请来了摄影师,家里要照相。一年前,大哥应征入伍,特别想家,写信要家里给他寄一张照片。当时,二姐上中学离家较远,于是二老,大姐、我、弟弟还有二伯家的堂妹一起照了一张“全家福”。这是我第一次照相,也是至今家里保存的最久远的一张”全家福”。
七八年临近春节,大哥应征入伍的那天早上,天上飘着雪花,村上放鞭炮欢送。我傻乎乎的领着弟弟和别家孩子一样,在那儿检炮看热闹,大哥走过来说“外面冷,你们快回家吧!”这时我俩才觉着大哥像是要出远门,于是一人抱一条腿,哭着不让大哥上车。
大哥入伍后不久,父亲就患上牙痛病。一旦发作,疼痛难忍,饭是热不行,凉也不行,经常看到盛气之下的父亲把碗从房里甩了出去。后来,父亲又患了手癣,也就是从那时起父亲一直没离开过药。父亲身体不好,可就苦了母亲。每到农忙,母亲总是在前面拉车,让父亲在后面推;夏天场内堆满粮食,需要看管,母亲又怕蚊子多,父亲休息不好,自己却躺在露天的麦场里!
母亲长期一日三餐不应时,落下胃病。工作后,我每次回家,常给父亲带些药,问母亲时她总说没事,让她到医院检查,她也总说:“又要花钱。”但每次离家,见她日渐衰老的眼神,仍然蕴含着对儿女的牵挂,又让怎能放心得下!有句话叫不养儿不知报娘恩。自己也做了父亲,更能领悟长辈,做父母的心中只有孩子,唯独没有自己。他们所给予儿女的不仅有生活上的关爱,更是一笔不竭的精神财富,应该世代传承下去。
大哥入伍了,留在家中的姊妹四个年龄相仿,天天在一起打斗着,最主要的是嘴馋。有年春节,二姐看刚煮好的肉在盆里放着,热腾腾的,就撕了一块,躲一边去吃了,三弟见了,也上去撕了一块就走,我起初是反对,嚷着要给大人说,可实在嘴馋,最终没把控住,也想上去撕一块儿。没成想刚走到盆边,父亲就打外边回来,进屋一看,刚煮好的“刀头”,被撕得不成样了,不由分说追着我就是一顿打,这时二姐、三弟躲在一旁在幸灾乐祸的偷笑。按我们这里的规矩,过年的时候,家人们事先要把带骨的好肉切一块,用作“刀头”,除夕夜煮好了,大年初一早起来,到地里上坟,等先人们“吃”过,才能拿回来自家人吃。
就这样,一年一年的过去,两个姐姐相继出门,我在城里参加工作,弟弟先是给人打工,学了技术后办了厂。这样,大哥在七十年代当兵,我在八十年代上了大学,三弟在九十年代成了个体户,我们一家成了改革开放的真正受益者,一直为全村人所称道。而始终夹在镜框里的“全家福”也就成了最好的见证。
大哥当兵三年后回家探亲,其实也是回来相亲,因为只有七天假。当时的大哥,在村上同龄当中算得上是英俊的,所以那时有人给父母开玩笑说,你们天天提着干粮给儿子相亲。只是那时姊妹多,家底薄,人家多是看上了大哥,却看不上家。有一邻村姑娘,长得虽然偏胖,但本分又善良,性格也好,尤其对大哥情有独钟,她大着胆子给我哥寄去了一张彩照,特意穿了个裙子,她本意是好的,结果遇到正统的大哥,坚决不同意,一封修书给回绝了。
后又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大嫂。因为媒人事先把“换手巾”的日子给定了。结果那天父亲额头上长了疮,毒水顺着留到眼里,刚好村医他大姐是市医院眼科大夫,他不惜冒着大雪,独自一个人用农用架子车拉着父亲,步行二十多公里,把父亲送进医院。所以现在想起那时民风的醇厚,乡情的浓郁真的是那个时代所特有。
父亲临行安排本家一位爷,带着我大哥去相亲。父亲交代我大哥,你愿意就定,不愿意就等我回来再说。结果,大哥眼看父亲有病在车上躺着,一旁的母亲在那儿哭哭啼啼,天还下着雨,当然大哥自己还是中意,当天就“换了手巾”,算是订了婚。几天后没等父亲看病回来,大哥就回到部队。
大哥继续服役两年后,父亲仍希望他能留在部队。大哥高中生毕业那年,刚好赶上恢复高考,和他发小几个人背着干粮进县城赶考,那时也没身份证,据说没考上,就回到生产队,临时在菜园地里帮忙。那时家里过冬又没地方去,晚上大哥就与队里一位腿脚不灵便的大爷一起,睡到麦秸窝里,就是在生产队长长的麦秸垛中间挖个洞,睡在里面冬天非常暖和,那时我常和大哥睡在一起,临当兵前一天晚上,换了军装的大哥在家和大人们说话,我仍与那位大爷睡在麦秸窝里。
因为大哥有一定的文化基础,父亲一直希望大哥留在部队,争取有个上进的机会。可谁知未来的大嫂不知啥时候就到了部队,与和大哥说好了要复员回家。听说当了五年兵的大哥要复员,父亲的希望一下破灭,着急上火,牙痛病也犯了。那时正值收秋种麦,母亲伺候生病的姥姥,直到为她送终才回来,母亲又刚失去她至亲的人,所以夜里会不时听到母亲的哭声,“我再没有亲娘了!”
有天夜里,突然找不到父亲,一家人四下打探,我在村头终于找到他时,父亲泣坐在一棵树下,家里干农活用的大绳,无声地挂在那里。我哭着把绳取下,扶着父亲回了家。多少年过去,当夜的一幕仍然刻骨铭心。这次住进医院,和母亲、大哥晚上闲聊,我才第一次说出来,大哥听了自然是一阵惊愕。母亲也说,“你咋没给我说过?”我哽咽着没有作答。
大哥既然回来,父亲又招呼着给他找个事做。大哥那时刚刚部队转业,加上父亲在村上人缘好,几个村干部经常到我家,父亲不喝酒却经常摆摊,尽管那些年代很穷,父亲还是请他们到家里坐一坐,哪怕不喝酒也让母亲熬上一大锅白菜炖粉条,热气腾腾的,非常暖和,那时我总是眼巴眼望的里屋躲着,所以记得。
那时的下酒菜无非是萝卜切块撒上白糖,或是挖开白菜心凉拌一下,酒也是附近农场酿的红薯干酒,散装的大坛子,塑料布包上点麦秸就那么塞着,偶尔有瓶装的,也就是现在最次的那种“光肚”的,那可是稀罕物,人称“张宝林”,就是当时的张弓、宝丰、林河三大名酒。
为给大哥结婚办喜事,母亲提前几年都开始在家院里养猪,有年一连逮了五个猪娃都不成,母亲气得饭也吃不下。大哥当兵复员回来那年,母亲一下养成两头猪,大的足有二三百斤,所以大哥的喜宴特别丰盛,母亲啥时提起都是高兴的。
大哥当了村干部,一干就是几年,在家承包地,分了家,一连生下仨闺女,又违反了计划生育,被生活挤压得实在无助的大哥,最终在一个雨天披着一块塑料布,搭上火车南下。
在家当村干部时,大哥曾一时性情,做了件荒唐事。那时族家的一位堂兄接班到了供销社,把供销社的化肥拉出来卖完了,却还不上欠款。供销社逼他按期还款还,不然就开除他,那些年代一个吃商品粮的公职该有多金贵。
这位堂兄左邻右舍借过来了还是堵不上窟窿,于是找到了村上在信用社工作的大爷,大爷说了贷款可以,必须有人担保。这时,堂兄想到了大哥,扑通一声就给大哥跪下。大哥一时慌乱,又看在是堂弟,实在不忍心看他失去工作,于是大哥一咬牙就按上了指印。
谁知,这位堂兄没多久就远赴新疆,数年了无音讯。信用社天天追着大哥要,后来大哥南下务工,攒了点积蓄,于是只好把连本带息翻了三倍的钱全给还了。此事,一直是压在哥嫂心中多年的结。就在母亲这次住院才听大哥说,堂兄已把钱差不多给还完了。
大哥还说,堂兄这次终于回来,主要是因为他家大娘病了。他家大伯父走后,留下年逾九旬的大娘,又摔坏了腿不能自理,只能由六个子女轮流赡养,一轮三个月,不找不替,无缝衔接。
说起这位堂兄,应该算是族家大曾祖延续下来的一支。当初大曾祖生养了老大、老二、老七这三位爷字辈中的三兄弟,大爷又生养三个叔辈,因二爷膝下无子,就把大爷家的长子过继,可二爷还是早逝,寡居的二奶,就成了家中父辈们常称呼的“二母”。
大伯父也生养三个儿子,大儿子争取到指标当了工人,三儿子接班吃了商品粮,只有二儿子一直在家务农,所以街坊邻居都说他家主事的大娘偏心。退休后的大伯父不到七十就过世,后来父亲、二叔去世也都是这个年纪,因此族家一位叔说,看来马上就轮我了。七十岁,难道真成了我们族家的魔咒!
二伯父因为在同村作了上门女婿,住在村头,少有来往,只知道是近门,却很少在一起。倒是他家三叔,因为住的近,来往走动也就多,特别是这些年我们兄弟不常在家,家中母亲和他家大小都很亲近。父亲临终,那时三叔还健在,前后几天都在我家守着,三婶子也早早过来帮忙,这次母亲辞世,三婶子又是撕孝又是做饭,里里外外忙了好几天,真的是不办事不知道远近。按我们这里的习俗,出了五伏(辈分)才开始没礼,也就是红白喜事不再来往。但即便如此,我想打断骨头连着筋,无论到什么时候,还是根儿里近。
大哥在南方务工一去就是十数年。期间也曾回来住过一段,说是患上了睡不着的毛病,中西医都看了,还是治不好。有次回去,见他住在一家精神病院里,赶紧把他接来,住进本地的专科医院,还专门给他请了一位神经外科的专家。结果住进去的第二天,我去医院看他,同病房的一位老人趁我哥去卫生间,就过来问我,“他是你什么人?”
“大哥。”
“得的啥病?”
“神经上的毛病,睡不着。”
那人一听傻了,气的简直有点怒目圆睁,“你说他得别的病我信,睡不着我不信。他呼噜打的,整个走廊里的人都能听见。我吃了安定都不行,他再住下去,我非神经不可。”
“不好意思。”
“不过,说来也怪,看他正打呼噜,只要听见医院打饭的过来,立马起来,打完饭一吃接着睡。”
今年春节前就听母亲说,你大哥要回来,到时我就和你大哥住一个院。可春节刚过,又听母亲说,你大哥可能一时半会回不来了,你大嫂有病要做手术。所以大嫂患病成了母亲的心病,也是病情加重的又一诱因。
等六月份大哥回来,说是回来把家里的房子整修一下,好接大嫂回来,再说年龄大了也不想再出去。母亲就给大哥说,你把房子收拾好了,我也跟着搬你们那院里。结果,大哥刚把房顶用铁皮搭起来,就发现母亲病了,此后几个月一直都在医院,以至于母亲搬进大哥院的意愿最终没能实现。
而今六十岁的大哥还是睡不着,可和他同时在医院陪护的外甥、三弟,我就更不用说了,大哥晚上吃完药只要躺那儿,就别想轻易叫醒他,叫醒也是不睁眼,有天晚上,母亲梦中喊着他的名字,哭着喊着让他再见娘一面,隔着一张病床我都醒了,大哥硬是没醒。另外,每到吃饭就牙痛,三弟便开玩笑说,与当初年轻时的大哥,简直判若两人。
听母亲讲过,大哥小时候,在地上捡到一块糖,随手剥开就填嘴里了。一旁的母亲说,你也不让您娘尝尝!大哥这才笑了笑。按说大哥本村有发小、邻村有结了干亲的同学、县城有战友,应该也不算情商太低的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