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风情抄:泪珠劫
东京古称“汴州”,地处中原腹地,居黄河之滨,有“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会寰宇之异味。”的美誉,为大赵王朝的都城。
此时是重和元年元月初九,夜里大雪,飘落的雪花将整个东京城点缀得犹如琼楼玉宇,又好似天上人间。
大雪过后,虽无宵禁之律,寻常百姓也大都已关门闭户,上床歇息。
天地间万籁俱寂,让人感觉整个东京城似乎在这白茫茫的世界里沉睡了一般。
这是东京城内的一个小院子,鹅毛般地大雪覆盖了整个院落,就连院子里两棵青松都已披上了白衣,远远望去,像两个挺拔的雪人。与别处不同的是,院内仍亮着星点烛火,微微的烛火在这寂静的雪夜里反而显得敞亮,犹如无垠大海中的灯塔一般,让人感到心安。
“少年观雪矾楼上,佳人红霓裳。壮年观雪歧路旁,孤桥老树,昏鸦鸣冬风。
而今观雪屋檐下,鬓已点点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台前,花落到天明。”
男子的声音在这安静的世界里响起,气息浑厚,直上九霄,好似虎啸,又如龙吟。
“龙卫军”棍棒教头岳东来身领一件白色团花长袍,腰系一条墨黑衣带,穿着束腿练武长裤,举着筷子,轻轻敲打放在桌前的白色瓷碗,大声地念着自己昨日刚填好的新词。
“龙卫军”是大赵禁军上四军之一。
太祖李广胤立国之初,循后周旧制,分设殿前司、侍卫马军司和侍卫步军司,并称三衙,统辖全国八十万禁军。至太宗李广义时,将禁军改了名号,其中捧日军、天武军、龙卫军和镇邪军乃是禁军中的上军,统称上四军。能进这上四军的将士,都是赵朝军队中的精英,而能在这上四军中当教头的,不敢说个个身怀绝技,称一句武艺高强倒也不会言过其实。
岳东来是八十万禁军周总教头的师弟,为人有些懒散,但却是练武的奇才,在龙卫军中受到的评价是武艺高超,性格风趣。与其他禁军教头颇为不同的是,他喜好风雅,在诗词方面有一定的造诣,经常与文人骚客一起舞文弄墨,结交了一群朝堂的底层文官。
可惜,也正因了这喜好结交朋友的性子,但凡朋友里有人出点事,需要花银子,他都是二话不说,倾囊相授,事后也不追讨,因此总是攒不下银子。没钱自然无法娶妻生子,故如今还是孑然一身,光棍一个。
岳东来敲打的白色瓷碗的前面放着一口热气腾腾的火锅,火锅旁放着七八碟汝窑瓷盘,青玉色的瓷盘上盛着切成薄片的野兔肉,山羊肉、肥牛肉以及茭白、莼菜、萝卜、野菇菌和李子、樱桃、西京雪梨、乌梅等时令果蔬,看起来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欲滴。
岳东来望着火锅内红白相隔扑扑作响的热汤,笑着对院子里演武的少年大声道:“阿飞,你快练完那八八六十四路少林伏魔棍法,然后过来吃火锅,这可是你苏姐让矾楼最好的厨子做的鸳鸯锅,味道极佳,若不是你苏姐特别交代,咱们今日还真吃不到这东京城里刚刚兴起的火锅菜式。”
院中被唤做阿飞的少年约摸十七八岁,卧蚕眉,悬胆鼻,一双星目英气十足。他与岳东来一样,大冬天的只穿一件白色团花长袍和练武束腿长裤,不同的是腰间系了一条玉锦青色龟背带。只见他双手握着一根盘龙棍,对着岳东来点了点头,也不搭话,含胸拔背,舒项收颏,起了个“开天势”,突然间一跃而起,在院中练起伏魔棍法。
这少林伏魔棍法源自达摩祖师。
相传达摩祖师于嵩山西麓五乳峰的一孔天然石洞中面壁十年,为的是苦心练魔,明心见性。面壁之初,达摩心中神魔交替,为了遏制心中邪念,于脑海中创出了这八八六十四路伏魔棍法,不仅可伏心中之魔,更可杀人间之恶。
这伏魔棍法专为伏魔除恶而来,是达摩七十二绝技中最为刚猛的武艺,寻常人一般难以习练,就算是少林寺中的武僧,练这棍法也要二三十年方有大成。
但这唤作阿飞的少年天生勇猛,骨骼清奇,加之年纪轻轻就心思稳重,又曾得名师指点,于院中练起这伏魔棍法,行云流水,刚劲有力 ,不到一刻钟的时辰,已快将这六十四路棍法练完。
当他练到这棍法的最后一势——雷落之势时,岳东来喊了一声“横扫千军”,见这阿飞从空中挥棍而下,盘龙棍触地之时,借势转了一圈,盘龙棍在他手中如活了一样,势如破竹,气吞山河,感觉身边就算有千军万马也会让他这盘龙棍打散一般,棍势卷起的气劲将地上的雪花纷纷卷起,周身白茫茫一片,令人称奇。
“好!”岳东来望着阿飞练完这伏魔棍法的最后一招,轻轻地点了点头道:“日练夜练,你这伏魔棍法快有你师傅五成功力了,放好那盘龙棍,过来喝口热汤。”
阿飞将盘龙棍放到院旁的兵器架上,走到岳东来身旁,接过岳东来递过来的热汤,轻声道:“谢师叔。”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要吗叫我师兄,要吗叫我岳大哥,不要叫我师叔,会让人误会的?”岳东来没好气地说道。
“误会什么阿,师叔?”阿飞摸着后脑勺问道。
“误会什么,误会我年纪已经很大啦。你师傅年轻的时候就长得比较着急,做了这禁军总教头后,估计是日夜操劳的缘故,苍老的速度更是突飞猛进,现在用风烛残年来形容他也不为过。况且他名气又那么大,别人一听你叫我师叔,肯定都会以为我看着年轻,其实年纪也不小。你也知道,我到如今还没有娶媳妇,你可别害我讨不到娘子。”
“师叔,师傅不在,您这样编排他不好吧。他哪里有半点风烛残年的样子,去年神卫军里三个教头联手,在他手上也走不过十招,您当时不也在旁边大声叫好吗。”阿飞知道自己这师叔跟师傅感情极深,倒也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说道。
“武功高归武功高,年纪老归年纪老,这是两码事。来,今天天气冷,喝口酒热热身。”岳东来拿起酒壶,给阿飞倒了杯酒。
“师叔,师傅常说,酒乃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练武之人,一定要戒酒戒色,武艺方能大成。这酒,我还是不喝了吧?”阿飞为难道。
“你今年几岁?”
“十七。”
“你师傅今年几岁?”
“六十七。”
“这不结啦,他六十七岁,什么酒没喝过,什么事没玩过,到了如今戒酒戒色是应该的。你今年才十七岁,什么世面都没见过,有什么好戒的,等你到了六十七,我肯定不会再叫你喝酒。来,干啦!”岳东来拿起酒杯,碰了阿飞面前的酒杯一下,一饮而尽。
“师叔,我敬您,干。”阿飞拿起酒杯,也是一饮而尽。
阿飞年轻人心性,过去跟着师傅不敢造次。半年前师傅远赴西北,将他托付于岳东来,这半年来他跟着岳东来,知道自己这师叔生性洒脱,为人最看不惯那些清规戒律,刚开始时不习惯,相处久了,反而觉得舒服。
“这就对了吗,我们年轻人喝酒,就该有年轻人的样子。来,这次用碗喝,我们先干三碗,喝完开始涮羊肉。”岳东来拿起酒壶,给自己和阿飞都倒了一碗。
阿飞见岳东来今日兴致这么高,端起酒碗道:“师叔,我先干为敬。”说完一口喝光。
岳东来哈哈大笑,也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后,岳东来将瓷盘中的羊肉放到锅中,涮了几下,放到阿飞碗中,大声道:“别叫师叔,叫哥。”
阿飞端起碗筷,吃了口羊肉,笑嘻嘻地说道:“哥,这羊肉真香阿,您到底什么时候娶苏姐阿?”
岳东来拍了阿飞后脑勺一下,笑道:“别乱说,你苏姐只能算是我的红颜知己,更何况她是白矾楼的小老板娘,想娶她的达官贵族多着呢,哪能轮得到我阿。”
“可我总觉得她好像对您有意思,隔三差五地让小玉给您送吃的来。”
“算啦,不聊这个话题啦,喝酒喝酒。”岳东来拿起酒碗,一饮而尽,心中暗道,不知今日大雪,她是否也有在饮酒。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矾楼。”美妙动人的歌声从白矾楼里传了出来,随着今夕何夕的乐曲,不知飘往了何方。
白矾楼,又名丰乐楼,是东京城内七十二家酒楼之首,乃整个大赵王朝最为有名的“天下第一楼”。
白矾楼位于东京城内的御街北端,共有三层之高。由东、西、南、北、中五座阁楼相向组成,五座阁楼之间有飞桥栏槛,夜晚时分,灯火通明,楼与楼的桥栏之间明暗相通。
每座阁楼都有十六间包房,包房门前珠帘绣额,特别是到了十五月圆之时,整座楼上灯烛晃耀,五光十色,宛如瑶池仙境。
瑶池仙境中有美酒佳肴,红裳佳人,佳人似仙女下凡,莺声燕语,婀娜多姿,让人流连忘返。
白矾楼是王孙公子,文人雅士推杯助盏,挥斥方遒的最佳场所。
穿着浅绿衣裳的苏小小此时正坐在白矾楼的帐房内,眉头微皱,五指飞动,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算着今日楼里的开支和收成。
她是个天生的美人,面如芙蓉眉如柳,嘴似樱桃眼带羞,身段苗条,气质清雅,秋波荡漾,玉指纤纤,就算跟白矾楼里的头牌姑娘们相比,也是不遑多让。平日里虽不施粉黛,总以素面示人,却让人产生亲近之感。
唯一的缺点,应该是她不会流泪吧,不知为何,苏小小自小就不曾流过一滴眼泪,即使遇见再伤心的事情,也流不出泪水。还记得九岁难念,因为和小玉掏鸟窝,从树上掉了下来,断了右腿,干嚎了半天愣是半滴泪水也流不出来,也算是件奇事。
苏大官人对于苏小小流不出眼泪这件事似乎也是耿耿于怀,很早就交代家里人不可对外乱说。
白矾楼的掌柜苏大官人是苏小小的养父。
当年苏大官人落魄之时,苏小小的父亲仗义疏财,出手相助,让魏大官人的生意起死回生,最后甚至买下了白矾楼。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没过几年,苏小小的父母都因病去世,留下她一人,成了孤儿。家中的田产和生意也被同族叔伯们夺了个精光。
苏大官人是个记恩之人,见苏小小孤苦无依,便把她接到家中抚养,虽未让她改姓,平日里却把她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宠爱有加。
苏小小如今已经二十二岁,若是寻常人家的闺女,早已嫁为人妇,生下来的小毛头都可以上街打酱油了。
无奈,当初她年满十八正值情窦初开的时候,在大相国寺门前碰上了让她一生牵挂的男人。
每当想起岳东来在大相国寺门前意气风发,英姿飒爽的样子,苏小小都会偷偷脸红,心中暗道,这世间怎会有如此懒散,又如此英武的男子。
正所谓情人眼里出潘安,在苏小小心中,世间的其他男人,不管他是王公贵族,又或是文人雅客,在岳东来面前,都会失了那几分颜色。
而失的那几分颜色,也正是她不甘嫁与他人的心魔。
造化弄人,那一年,如果岳东来没有在大相国寺门前一展英雄气概,也不会害得苏小小如今孑然一身,依然在这楼中苦苦等待。
大相国寺是东京城内最大的寺院,相传是战国四公子之一信陵君魏无忌的故居。
唐朝延和元年,唐睿宗为纪念自己由相王身份登上皇位,赐名此寺为大相国寺。
大赵时期,大相国寺深得皇家尊崇,多次扩建,香火鼎盛,是整个大赵王朝的佛教圣地。
相国寺的大三门楼及资圣门内,有金铜铸就的佛像和罗汉五百尊,形状各异,栩栩如生。大三门前左右各有一座琉璃塔,塔身瓶状,远远望去,与观音大士手中的玉净瓶一般无二。
三道门前有贩卖奇珍异兽的买卖,特别是“王道人蜜饯店”旁边的“文家鸟兽坊”,专门出售一些从波斯和暹罗寻来的猫犬,最得东京城的贵妇们喜欢,往日里生意也最为火爆。
二、三道门内商贩们搭着五色帐篷,摆着露天铺位,买卖蒲合屏纬,时令果蔬,牛脯腊肉,鞍马强弓与名剑宝刀,靠近相国寺佛殿处,还有有名的“赵文秀笔店”,“潘谷名墨坊”和“孟家道冠阁”,都是历史悠久的百年老店。
往前走,越过二道门,来到相国寺内,佛殿门前两边走廊外摆着小摊铺,专门出售各寺院师姑们制作的刺绣珠翠,销金花样和领帽头冠。
寺内有大雄宝殿,智海殿,惠林殿和宝梵殿诸殿。智海殿门后的东,西塔院内,住着相国寺的主持和僧侣们。
大雄宝殿巍峨庄严,大殿左边墙上绘着“炽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戏图”,右边墙上画的是“大日神佛降鬼子母揭盂图”,就连大殿的朵廊墙上,也画着佛经典故中的神话人物,画工精妙绝伦,令人赞叹不已。
资圣门外,聚集着各地被罢官员们摆的小摊子,售卖古董书籍,名家图画,玉器珍玩,以及各地的土味特产和龙麝香料,真可谓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苏小小还记得,那天是政和元年八月十五,人们阖家团圆祈求平安的好日子。
苏大官人本要陪苏小小一起到大相国寺烧香拜佛,后来矾楼进的河鲜出了点问题,魏大官人一时走不开,苏小小和丫鬟小玉二人就男扮女装一同前往。
苏小小并不是第一次来相国寺,但之前来相国寺身边都有苏大官人陪着,自己带着小玉到这么热闹的地方倒也是头一遭。
小玉比苏小小还小着两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听说可以女扮男装出门游玩,一大早天微微亮就拉着小姐出门。
苏小小与小玉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极好。平日里苏小小待小玉极好,并不把她当做普通的丫鬟对待,姐妹的情分倒大过主仆的关系。
就这样,两人一路上走走闹闹,不知不觉来到了相国寺的二道门内。
望着琳琅满目的刺绣珠翠,小玉走到师姑们摆的小摊前,拿起一朵金光闪闪的珠花,突然做势要戴到苏小小头上,苏小小笑嘻嘻地躲开。
小玉边追边道:“苏公子,你不要躲,让我把这枚珠花戴到你头上,看合不合适,合适的话就买下来,到你成亲的时候就可以送给你的娘子。”
苏小小边躲边笑骂道:“臭小玉,你自己戴,戴上后若是好看,我就帮你找个如意郎君,把你嫁出去。”
两人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一个不小心,苏小小踩到了旁边一人的靴子,那人抓住苏小小的右手,大声骂道:“是哪个鸟人敢踩老子的脚。”
此人姓程,名小乙,是大相国寺附近出了名的青皮流氓,人送混号“玉面狼君”,平日里最喜欢拉帮结派,带着一群无业青皮在相国寺附近胡作非为,欺行霸市。
相国寺门前的商铺店主们平日里深受其害,苦不堪言,无奈此人早年练过武,又带着一帮地痞流氓,一言不合就亮刀子,店主们也是敢怒不敢言。
苏小小见此人面目狰狞,一看就是穷凶极恶之徒,赶忙低着头小声赔礼道:“这位兄台,对不住,是我不小心踩到您,请您见谅。”
“对不住?你也不打听打听,在这相国寺附近,谁碰到我玉面狼君不得靠边走,你居然敢踩我靴子,礼尚往来,那我就还你一巴掌当回礼了。”程小乙扬起手,往苏小小的脸蛋扇了过来,苏小小往后低头一躲,脸没打着,头上戴的帽子倒被打掉了,露出了一头飘逸的长发。
“哎呦喂,是个小娘子阿?长得真是水灵。”程小乙见到苏小小的真容,垂涎欲滴,笑道:“莫不是老天爷见我天天在这相国寺转悠,给我送压寨夫人来了。小娘子,你莫害怕,你方才踩了我的靴子,等会陪我喝顿酒,咱俩就一笔勾销。成不?”话一说完,就过来拉苏小小。
“你要干吗,放开我家小姐。”小玉冲了过来,带着哭腔道。
“又一个小娘子,今日我真是艳福不浅阿。兄弟们,把这两个小娘子带回去。”
程小乙的手下们一听,都狞笑着往苏小小和小玉走来。
苏小小带着哭声对着路人求救道:“谁来救救我们?”
“美人,在这相国寺附近,谁不知道我玉面狼君的名声,谁敢救你们,你们就从了我吧。哈哈哈”程小乙抬头大笑。
“敢问阁下,是否有五品以上官职的亲朋好友,或者有五品以上官职的官员当你的后台?”一道洪亮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气势磅礴,如战龙在野,又似猛虎下山。
已然绝望的苏小小听到这石破天惊的声音,抬起头,第一次见到了后来成为她心目中盖世英雄的那个男人。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我操,你个王八蛋,路见不平居然还蒙着个脸?”程小乙指着来人骂道。
“若你没有五品官职以上的朋友,我就拉下这手帕跟你们打群架,生死各安天命。若你有五品官职以上的好友,我就戴着手帕与你们切磋,不过我们点到为止,大家不要伤了和气。倘若让我赢了一招半式,请尊驾放了这两位姑娘,不知尊驾意下如何。”来人拱手说道。
“我操你姥姥,哪里来那么多废话,一起上,揍死这蒙脸的王八蛋。”程小乙大手一挥,和他身旁七八个青皮一起冲了上去。
苏小小不忍看着眼前这打抱不平的年轻人被揍成肉酱,赶忙用手遮住眼睛。耳边传来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夹杂着几声哀嚎,大约过了半刻钟,她挣开眼睛,惊奇地发现程小乙和他的狐朋狗友都鼻青脸肿地趴在地上,已然晕死过去。
那位年轻人掀开自己脸上的手帕,来到苏小小面前,微笑着说:“小可岳东来,不知这位女公子尊姓大名,女孩子出门在外,还是多带些家丁护卫为好。”
“我家小姐姓苏,名小小,多谢岳大哥相助。”小玉见苏小小脸色通红,以为她不好意思回话,来到岳东来面前,行礼道。
“哦,原来是苏姑娘,小可孟浪了。”岳东来本是洒脱性子,不知今日为何见了苏小小,特别是被她那纯真无邪的眼睛一瞧,倒感到有些窘迫紧张,心中暗道,这世间怎会有如此清新脱俗的女子,怪不得方才那程小乙要绑她。
这边厢,苏小小的心中更是小鹿乱撞,恨不得飞出来一般,这位公子不仅武艺高强,而且又是这般的英俊潇洒知书达礼,这该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阿。
苏小小缓过神来,行礼轻声说:“方才多谢岳公子出手相助,不知岳公子可是本地人士?”
“我家就在西城丈二胡同,姑娘以后若是有空,也可过来饮茶清谈。”岳东来本就是洒脱性子,抱拳道:“如此,就后会有期了。”说完转身离去。
望着岳东来气宇轩昂的背影,苏小小整个人都快痴了,小玉在旁边偷笑道:“小姐,莫再看了,再看下去口水都流出来了。”
苏小小醒过神来,捶着小玉的肩膀道:“坏小玉,臭小玉,我让你乱说。”
自此以后,岳东来就住进了苏小小的心里。
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苏小小会望着窗外,想像着和他一起外出踏青时执子之手的安心;
大雨倾盆的日子里,苏小小会窝在被子中,想象着和他一起外出踏青时执子之手的安心;
白雪飘飞的日子里,苏小小会自斟自饮,想像着和他一起把酒言欢时意气风发的开心。
可惜,所有的安心,温馨和开心,都只发生在苏小小自己的心里。
除了隔三差五,让小玉带些矾楼的新菜式到岳东来家里,让他品尝,听小玉诉说一些岳东来的近况,二人就再也没有见过一次面。
那次相遇之后,岳东来其实也喜欢上了如花似玉的苏小小,可一想自己一穷二白,苏家又是豪门大户,若是嫁了自己不得跟着自己受苦,想想也就算了。只是偶尔在醉酒之时,和阿飞发发牢骚。
二人的心里,都塞满了恋爱时的酸甜苦楚。天下间痴男怨女的悲欢离合,大抵也都是这般模样,如此一来,二人也就耽搁了。
苏小小等得起,苏大官人可等不起了。
那一日,镇邪军方将军的二公子方玄感和自己父亲到苏府做客,无意中见着了苏小小,惊为天人,回去日思夜想,不久就让自己的父亲向苏大官人提亲。
苏大官人是个实诚人,见对方真心实意来提亲,便把苏小小不会流泪的事情和盘托出,不曾想这方玄感不以为意,反倒是把生辰八字都送到府中来,定下了婚配时辰。
这一切,苏小小都让小玉告诉了岳东来,希望岳东来可以来向父亲提亲,可惜,岳东来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方玄感,我听过他的名字,仕途正旺,你家小姐嫁过去,倒是户好人家。”
哀莫大于心死,从小玉的口中听到岳东来这般说法,苏小小伤心欲绝,倒也没有气力再来反对这门亲事了。
迎亲的日子终于到了,苏小小蒙着红头盖,穿着大红衣裳,拜别了苏大官人,坐上了方家的花轿。轿外敲锣打鼓,欢天喜地,苏小小的心中却只有肝肠寸断。
在洞房里,苏小小回想起岳东来当日救自己的情形,想到今日成了方家二少奶奶,再也没有机会再见岳东来一面了,不禁悲从心来。
五年来的思念,五年来的期盼,五年来的辗转反侧,都化做了布天盖地的悲伤,一缕的哀怨化成了一滴滴的泪珠,从没流过眼泪的苏小小,在这一刻,终于流下了泪水。
奇怪的是,她的泪水与普通人不一样,掉到地上,会凝结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夜明珠,闪耀着五彩斑斓的光芒。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本以为要使些狠辣的手段,才能逼你流泪,没想到你倒自己成全了自己。”方玄感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门边,全身铠甲,手握长枪,背后还带着一群镇邪军的士兵。
苏小小摘下了红头盖,望着地上的夜明珠,茫然道:“你在说什么?”
方玄感笑道:“也许连你都不清楚自己的真正身份。《镇邪天书》里有云:南海龙女,貌美如仙,额有桃花,不喜流涕,伤心欲绝生不如死时,其泪可化为夜明,能医治百病,起死回生。你,其实是龙族女孩,你的泪水凝成的夜明珠价值连城,也许不能起死回生,但延年益寿,医治百病却是肯定的。本来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想把你娶进门来好好观察,若你不是龙女,我赚了一个美娇娘,若你是,我就大义灭亲,把你献给皇上,不,应该是把你的泪水献给皇上,为我的前程铺路。哈哈哈,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原来这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所以这场婚配,是假的。男人,都是这么精于算计的吗。”苏小小漠然道。
“你的确很美,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可惜跟我的前程比,就不值一提了。过几天我会将你押进镇邪司的大牢,在牢里,我会使尽各种手段,让你好好哭泣的。”
“你就不怕我的父亲过来问罪?”
“一介商贾,有何可惧。更何况你是龙女,算不得是人,我想,你父亲也可以理解我的大义灭亲吧。来阿,把她铐啦。”
至少,我还没有嫁给他,看来,以后真的再也见不着岳大哥了。苏小小的心中,除了如雪般的凄凉,再也没有任何波澜。
苏大官人知道此事后,四处奔走,甚至跑到都城府衙去状告方家父子,可惜,胳膊拗不过大腿,最终还是于事无补。
小玉将此事告知了岳东来,岳东来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原来是龙女阿,怪不得那么好看。”也不提营救之事,就把小玉赶出了家门。
小玉气急,在门外骂了句:“小姐真是瞎了眼。”哭着回到了府里,终日以泪洗面。
押送苏小小的军队行走在山道上,镇邪司的大牢建在东京城外的天宇山,距离东京城大约有二十里路。此次押送龙女,虽路途不远,方玄感也极为慎重,随行带了二百多名镇邪司的士兵。苏小小衣裳单薄,戴着手铐脚链,坐在牢车里。
天又开始下雪了,一朵朵的雪花如鹅毛般的飘了下来。苏小小伸出手,让雪花落在自己的掌心,望着雪花慢慢地融化,无奈地笑了,这世间,真的是无趣阿。
突然,军队前方的队伍乱了,哀嚎声不停的传来,一个个的士兵倒在了山道上,苏小小紧张地望着前方,她的盖世英雄,岳东来,单枪匹马,白衣束发,缓缓地向她走来。
“夜来幽梦还乡,轩窗明台梳妆,回首望君无言,惟有泪千行。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寒蝉凄切,骤雨初歇,多情自古伤离别,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阅……”
岳东来念着情诗,舞着长枪,杀出了一条血路,来到了苏小小的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放到苏小小手中,轻声道:“那日遇见你后,常常想起你,夜不能寐之时,索性就起身写首诗,或作首词,没想到五年下来,作了有百来首,没办法全带过来,挑了几首比较中意的,你瞧瞧。”
苏小小望着手中那些诗词,眼泪不禁一滴滴流了出来,轻声道:“你心中有我,为何不来提亲,这些诗词,为何不早些让我见着,你可知道,我等了你整整五年。”
“还不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如今我坐在牢车里,就觉得自己配得上了。”
“倒不是这么说,现在我想清楚了,不管配不配得上,总得争取一下。还有,你莫再流泪了,你的泪水是你身上的灵气凝结而成,流多了,会伤到身子的。”
“岳东来,你居然敢来劫我镇邪军的道,不要命了是不是?”方玄感握着把方天画戟,来到了二人身前。
“就是他想抢你的泪珠?”岳东来问道。
“是的,他是个无耻小人。”苏小小咬牙道。
“我这辈子最喜欢打无耻小人了。”岳东来一跃而起,手中长枪刺向了方玄感,方玄感祭起方天画戟,想挡下长枪,可惜岳东来的长枪变化太快,越过了方天画戟,扎在了方玄感的肩上,方玄感哀嚎一声,坐到了地上。
镇邪军的将士们见方玄感一招即败,再也不敢上前。岳东来用手中长枪去掉了苏小小的手铐脚链,将她抱进怀里,对她,说:“前几日听说你是龙女,我才知道为何会对你一见钟情。”
“为何?”苏小小紧张地问道。
“抱紧我,我就告诉你。”
苏小小抱紧了岳东来,岳东来长啸一声,背后居然长出了一对白色翅膀,他大笑着说:“因为我也是龙人,是长翅膀的龙人,你是龙女,我们自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了。哈哈哈。”
大雪中,一对璧人呼啸而去,留下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