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在雪天约定(1)

1937年8月，日本攻入上海，顾佳佳的父母带着年仅15岁的顾佳佳开始了离开上海的逃亡，他们原计划乘船赶往重庆，可在登船的时刻，日本的大炮轰了过来。顾佳佳的父母慌不择路，拉着顾佳佳直往人少的地方跑，大家都想着往人少的地方跑，没想倒自成了一队逃亡分队。

一路人在荒山小道，狼狈极了。他们不知道这些小路通向哪里，只是想着往西走，躲开日本人的追击就对了。他们原本行李中带的食物就不多，走走停停，渴了就喝路边水，饿了就将一块干馍分成几顿吃。他们以为在郊外会相对安全一些，不曾想日本鬼子还是追了过来。远处激烈的枪声让一群人惊慌失措，纷纷慌乱地寻找藏身之处，顾佳佳的父母看见远处山口有一道崖缝，也许能暂时躲过日本人的追击。顾佳佳的父母急急地催着顾佳佳赶往山口，他们在顾佳佳的身后掩护她，就在顾佳佳跳进崖缝准备拉父母一起躲进来时，枪声震耳欲聋，顾佳佳吓得趴倒在地上，而自己的父母身后已中数弹倒在了自己面前，父亲在死前用手往前指了指，示意顾佳佳往里面躲进去一些。

顾佳佳吓傻了，她看着父母死在自己面前，不能哭出声，任那泪水哗哗往下掉，牙齿把下嘴唇咬出血也要忍着。她看见日本大部队往山里走去，他们并没有对这一处缝隙有疑心，因为逃亡的人已经被他们杀得差不多了，道路上横斜躺着他们的尸体，还有野草丛里还未来得及藏起来的人，都被他们击杀掉了。

顾佳佳在山缝里坐了三天，直到她父母的尸体发出臭味，她才回过神，决定挖一个小坑把父母埋起来。她没有工具，从行李箱中拿出一件衣服套在手上当做手套，就着附近的土刨起来，从上午到傍晚，却还只是一个浅浅的坑。顾佳佳又累又饿，行李箱中还有两个干馍，她吃了半个，山缝中有一小股山泉水顺着崖壁流下，渴了就喝山泉水。这几天顾佳佳人是恍惚的，她不知道白天与黑夜有什么分别，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合上眼睡过一觉，只是父母在自己面前倒下的画面一遍遍上演，她根本睡不着。今天耗费了太多体力，她的意识消停了。第二天，顾佳佳睁开眼，看见旁边那个小坑，她想尽快把这个小坑挖好。晚上，刚刚能容下两人的小坑成型了，顾佳佳费力地将父母拖进坑内，再用泥土把他们埋起来。

这是顾佳佳待在山缝里的第六天，她想离开，却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她放眼望去，几十具尸体倒在小路、野草丛中，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她想，干脆也死在这里和父亲母亲作伴也好。上天顾怜她，路上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她本能地往山缝里躲了躲，待看清楚他们是中国人后，她大胆地从山缝里走出来，向他们喊到：“我能和你们一起走吗？”一个皮肤黢黑、高挑的男孩子看着她，笑着说：“你不怕我们是坏人吗？”顾佳佳感受到久违的善意：“不怕，最坏的是日本人，我不怕你们。”男孩子点了点头：“那你快下来吧，我们还要赶路呢。”顾佳佳提上父母留下的行李箱，向父母作别，快速地跑向男孩他们。

路上，男孩打听顾佳佳的遭遇，顾佳佳如实相告。她也知道了这两个男孩子是游击队的，他们这次出队的任务是侦查日本军队的行军路线。

皮肤黢黑，个子高挑的男孩子叫傅恒，另一个个子稍矮的男孩子叫卢生。傅恒健谈，总是有意无意地问出自己想要的信息，卢生则老实很多。傅恒问：“你有什么特长吗？我们队也需要一技之长的人啊！”顾佳佳想了想，自己念过几年私学，还有什么特长？她摇摇头，傅恒揶揄道：“那不行，我们队不养闲人的，看马总会吧？别到时候看马都不会，可不要怪我们不要你跟着我们。”卢生笑了笑，接了傅恒的话：“傅恒，你别吓唬人家了，你刚入队的时候也没什么特长呀！”傅恒见自己被拆台，白了卢生一眼，刚想说什么怼回去，顾佳佳看着他们相互打趣，不自觉地笑了笑，心里的悲痛总算减了几分。

傍晚，行至大部队，大部队驻扎在山沟里。从外看很难发现部队的位置，傅恒带着顾佳佳见了队长，队长询问了顾佳佳的情况，顾佳佳也老老实实地告诉了队长自己的遭遇，队长说：“会包扎吗？我们队很需要医护人员。”顾佳佳没有了之前的犹豫，很坚定地说：“队长，我愿意学习医护知识，只要能够留下我，我现在已经没有家人了，只要队长能够留下我，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上过学，能认字，什么都可以学的。”队长点了点头，指了指傅恒：“你把她领到胡护士长哪里去，让胡护士长带着她。”告别了队长，傅恒调侃道：“行啊，没看出来你还有两副面孔，我以为你见队长会急哭呢，不错不错！”顾佳佳知道他在打趣自己，抿了抿嘴巴，强撑着笑容说道：“死都不怕了，还真怕你们会不要我！”傅恒也看出她心里难过，便不再说话打趣，径直将她带到胡护士长那里，路上也有队友来问哪里多出来的小姑娘，傅恒也简单回答是新入伍的同志。

顾佳佳入伍后才知道这支队伍等伤员病情有所好转都会尽快转移到下一个安全的扎营地点，为的是避免被敌人发现。每隔几天都会有新的伤员增加，也会有新的队员入伍，在新队员中，有的遭遇和她一样，家人都死于日军之手，而自己在家人的保护掩藏下侥幸躲过日军的杀害，无处可去被收入队中，也有的是一腔热血，只求保卫家国，早日驱除日本鬼子。

在行军的两三年中，顾佳佳见过许多被日军的村庄，有的村民能捡回半条命，却也是终生残疾，有的小孩为了躲避日军的残害，被家人塞进柜子里，水缸里，地窖里…甚至不惜被大人砍断手指，只为了可以更好躲藏不被发现。

顾佳佳起初不能很好地适应浓重的血腥味，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她不知道如何下手，后来见多了就习惯了。她每天面对着不同受伤程度的伤员，有上战场被砍伤的队友，被枪击中的战士，被残害的无辜村民。有的能从死神手里抢回他们的命，有的只能看着他们痛苦地死去。

顾佳佳和最初带回她的傅恒和卢生同属李队，李队长所带队伍的孩子们年龄相仿，他很能看出这帮孩子们的心思，闲暇之余尽可能地活跃气氛让他们融为一个整体。傅恒是气氛担当，他总是不分时地的打趣人却能让人不能真正地生起气来。久而久之，大家相互熟络，成为能够相互照顾的战友及家人。

这一天，在行军的途中，恰逢鬼子狂轰乱炸不久后的村庄，大家都感觉到了危险。鬼子离去不过两三天，李队打算原路返回到安全地带，这时一个全身衣服破烂的男子从未尽的硝烟中战战巍巍地站了起来，绝望又无助，他是怎么活下来的？简直是一个奇迹！

李队长把他带回了队里，他的听力在炮火中受损，和他说话时要刻意地放大声音。在他入队后的第三天，李队长一反常态地为他举行了入队仪式，大家都羡慕不已，这可是大家都没有享受过的待遇。李队长首先介绍了这名男子叫徐乔，他也是在逃亡途中遭遇日军的屠杀，他的双亲皆死于日军的炮弹下，颗颗炮弹打在村子的屋顶上，逃亡人们的身上，村民的身上，唯独避过了他。此时，徐乔呆站在一旁，好似听见了李队的介绍，又好似李队介绍的是另一个人。他何其幸运，又何其不幸！顾佳佳能理解父母在自己面前惨死的感受，她能理解此刻徐乔的感受。当李队长询问大家是否愿意让徐乔留下来时，顾佳佳第一个大声喊出：“愿意！”并拍手欢迎。大家不解地看着顾佳佳，随后大笑了起来，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傅恒第一个带头说愿意并热烈地欢迎，他们再一个个地欢迎，没想到顾佳佳也有冲动的时候！顾佳佳被笑得不好意思，直呼：“不好意思，我是太愿意新队友的加入了！饶了我吧！”

散会后，同队的小桃走到顾佳佳身旁，悄咪咪地对顾佳佳说：“佳佳，你不会对新入队的徐乔有好感吧？”顾佳佳很震惊，难道刚刚她的行为就是对别人有好感的行为？顾佳佳连连摇头否认：“怎么会？只是有同病相怜的感受吧，可别瞎说了。”小桃看着她，笑着说道：“我看不简单，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这么‘抢风头’！”说完便趴在顾佳佳肩膀上咯咯地笑起来，并学着顾佳佳刚刚说话的情状：“我可太愿意了！”

1940年冬天，河北的战事越来越紧，大雪连着下了好多天。顾佳佳一行人被逼停在山里半个多月了，山里是真冷，一个个裹得跟大萝卜墩似的，把能穿上的衣服都穿上了。在徐乔入队的几个月里，顾佳佳发现徐乔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可能是耳朵不好，队里的男生不大和他说话，傅恒有时说笑也不带徐乔。卢生话本不多，有时倒是可以看见卢生和徐乔两人对坐无言。顾佳佳打心底里觉得徐乔可怜。

这一天下午，徐乔他们去山里探路回到营地，顾佳佳正在营地和队友们准备晚饭，她远远望见徐乔走在最后单薄的身影，顾佳佳若有所思。和队友们吃完晚饭收拾好饭碗后，她急匆匆地走回自己所住的帐篷，打开一直带在身边的行李箱，翻出一条灰色围巾。这条围巾是她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父亲逃亡的时候带上了，说：“女儿的心意不能落下。”往日画面重现，顾佳佳犹豫要不要把这条围巾拿给徐乔，拿出去了值得纪念的东西就又少了一件。纠结了一阵，顾佳佳想通了，有些物件本不是用来纪念的。她用一张纸将围巾裹起来，夹在腋窝下。走到吃饭的大帐篷里，果然，徐乔一个人坐在一处。顾佳佳走到徐乔身旁，拍了拍他，徐乔抬头看见是顾佳佳有些诧异，顾佳佳却很快将一个包裹塞进他的怀里，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什么话没说就小跑了出去。

徐乔显然没有明白顾佳佳的意思，但他对顾佳佳有很深的印象。入队仪式上大家都在笑话她，可他感觉到的是大家对她的善意以及她对自己的善意，那几天他常常想为什么自己没有死在那个村庄，不逃是死，逃也是死，大家都想逃命，不如一死百了，活在战乱的年代，太痛苦了！然而顾佳佳无心的举动却让他感受到一个陌生人对他生的渴望。徐乔回到睡觉的帐篷，打开纸包，发现是一条围巾。顾佳佳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一刻她救赎了一个死去的灵魂。

第二天早上，李队长把大家召集在一起，部队能吃的东西已经不多了，他将两个男生一个女生分成一个小队，全部都进山去找食物。顾佳佳和徐乔、傅恒分为一队。听到自己和傅恒一队，顾佳佳头都大了，她知道今天注定是挨批的一天。出发前，她习惯性地往队伍边角位里找徐乔，没想到真在队伍的左边角看到了他。徐乔看见顾佳佳正在找他，对她笑了笑，挥了挥手，顾佳佳这是第一次看见徐乔对她笑，她特意看了看徐乔的脖子有没有带上围巾。这时，傅恒也走了过来：“磨蹭什么！还不快走呀！”顾佳佳无奈：“是！傅大少爷！”顾佳佳之所以叫傅恒傅大少爷，那又是好早之前的一桩故事了。

傅恒向徐乔问到：“你会抓野鸡吗？”徐乔点了点头，“今天我们的任务就是抓野鸡。”傅恒说道，随后看了顾佳佳一眼：“顾佳佳，你能找一些野果子吗？”顾佳佳白了傅恒一眼：“大雪天，上哪找果子啊，我可以挖野菜！”傅恒点点头：“也行！”顾佳佳三人和大部队进山了，顾佳佳想她是单独行动找野菜，还是等傅恒和徐乔一起帮忙找野菜，她刚准备问他们意见时，傅恒说：“我们三人一起行动吧，别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