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驾

这件事已经有差不多二十年了吧？每次想起这件事，都有点害怕，有点紧张，有点庆幸，也有点难过。

那天是村东头的刘永福刘老太爷过八十大寿，刘家是大摆宴席，不少人去他家去吃酒席，就是农村里的那种流水席。刘家的宾客除了有正常人情往来的亲戚之外，还有一些社会上的知名人士，比如咱们村支部书记董才、村长吴仕全以及村委员其它成员。那时我还年轻，在村里打一些杂，有幸也受到了邀请。记得那天我们在村委员忙到天黑，好像为了村里河道整治的事情，开会结束后董才说走吧到老刘家喝酒去。我们一行人就全部钻入董才新买的昌河面包车，那辆面包核载是七人，但我们挤进去九个，董才是驾驶员。现在来说，面包车在咱们村不算什么稀罕物，有个驾驶证也是个平常事，不过在约二十年前，拥有一辆全新的面包车是件很有面的事，咱们董书记有一辆，拥有驾证的是上等人物，咱们董书记有驾证，是咱们村第一个拥有C照的高大上人士。

刘家的门前是张灯结彩乐声阵阵一片欢声笑语，大家都沉浸在喜悦之中，刘家的二个儿子在门前的彩棚里来回穿梭着，不停地散着香烟招呼宾朋。董书的车开到他家的宅基边时按了一下喇叭，刘家的二个儿子就不约而同一起跑了出来迎接，笑意在脸，一个劲地感谢董书记以及各位领导能到他家寒舍作客，热情在手，二个儿子很是热情地同我们每个人握手，当时我还很年轻，搞得有些怪不好意思的。

董才大步踏进刘家的大园子，村长吴仕全提着一盒大蛋糕跟着，后面紧跟着村里的会计刘仁前，这三人是村里的三巨头，咱们村的大小事情就他们三人商量着做决策。只见董才冲旁边的宾客点了下头之后直接走进刘家的主屋，握住刘老太爷的手说老太爷生日快乐！接着是吴仕全提着大蛋糕对刘永福说听说您老过生日董书记特地开车到镇里蛋糕店定制的生日蛋糕，祝您生日快乐！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后面的刘会计也紧跟着握住刘永福的手说本家太爷生日快乐，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一个大红包说是董书记包的红包请笑纳。刘太爷笑着说好好好，谢谢书记谢谢领导，然后招呼他大儿子刘金贵给各位领导发烟。刘金贵一手握董才的手一手从口袋里掏出两包中华放在董才的西装口袋里说就不一根一根的敬烟，忒麻烦，就劳领导自己掏烟自己抽。刘银贵也顺势在村长吴仕全和会计刘仁前的口袋里各放了二包烟，这兄弟俩的表情是既陪着笑脸又怀着真诚，还有一丝歉意。我当时离他们比较远，约莫隔个四五米的样子，只听旁边的客人说董书记为人真是爽快，做事情是滴水不漏。另一个人小声说有什么呀，不过是拿公家的钱做人罢了。

很快晚宴就开始了，一共是十二桌，门前搭的彩棚里摆了八桌，主屋里摆了四桌。依照咱们这里的规矩，首席应该请老刘的上表亲入座，但这个规矩有时得改，那就是董书记来的话董书就得坐第一桌的首席，这叫做“官大于民，权重于亲”。董书记大大方方地坐到了第一桌的首席上，左边是村长右边是村会计，其他支部成员和村委会成员依次坐下。因为我年轻资历浅，没有能坐上第一桌，坐在屋里第四桌，这一桌上的人好几个不认识，估摸着是老刘家的亲戚。不过这一桌坐首席的是前任村长刘步层，他是我的本家二叔，我能进村委会打杂就是他安排的。刘步层做村长时和董才不对付，互相看不顺眼，刘步层觉得董才好大喜功不切实际乱花钱，董才觉得刘步层思想守旧抠抠搜搜没出息，两人明争暗斗了好几年，最终在董才的运作下，半年前的换届中刘步层落选了。

晚宴在刘金贵的致词后就开始了，他感谢董书记和吴村长以及各位领导和诸位亲友，感谢大家能在百忙之中参加他父亲的生日宴，这是他全家的荣幸，也是老爷子有福气，请大家务必多喝点酒。董才说今天的酒一定不能少，他要沾沾老太爷的光。

那天董书记很嗨，先带领着吴仕全和刘仁前先是给刘老太爷敬酒，说了一些特别接地气的祝酒词，祝老太爷身体健康爬灰不慌身体康健爬灰不累，边说边拿眼瞅着刘老太爷的两个儿媳，大家听得哈哈大笑，刘老太爷也跟着哈哈大笑，刘金贵说孝敬老人是应该的，说完也哈哈大笑。敬完老太爷后董书记说刘老大你带着我们几个到每桌敬下酒，咱是地方上的人不能失了礼数，刘金贵满脸堆笑哈着腰说董书记您想得真是周到，您太给我们兄弟面子了。

只见董才、吴仕全和刘仁前在刘金贵刘银贵的陪同下，端着酒杯走到门外的彩棚里挨桌请酒，董才口若悬河妙语连珠，每到一桌都能说出点名堂，时不时还能和桌上的某某扯上一点关系。他走到哪一桌哪一桌就会掀起喝酒的小高潮，很多人以能和董才单独喝杯酒为荣，老人颤颤微微地举杯，小媳妇则会扭扭捏捏地喝下杯中酒。敬完彩棚里的宾客后，董才他们就回到了屋子里，直奔我所在的这一桌。

他先是很恭敬地走到刘步层旁边说感谢这么多年刘村长对他工作的支持，他无以为报就先干这杯酒刘村长随意，说完仰头把杯中酒干了。大家的目光都转到刘步层这里，想看看刘步层如何应对。只见刘步层屁股也没有动一下，说董书记客气了，他刘步层现在已经不是村长，再叫村长已经不合适，还是称刘二比较好，另外他酒量有限，不能陪董书尽兴，说完后他抿了一口饮料。这是不给董书记面子呀，董才的脸上飘过一阵乌云，旋即又是阳光满面，对着其他人说既然刘村长不喝酒咱也不勉强，在这里敬各位，只见我这一桌的其它人都站了起来，我也想跟着站起来，刘步层拿眼光压了我一下，我就只好坐在那里没动。吴仕全说小刘呀董书记来敬酒你还不快站起来把酒斟满？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就太不像话了吧！我刚要说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只听刘步层接话道，吴村长你要喝酒你就喝，不要拽着大侄，大侄还年轻不能喝太多酒，况且刚才已经陪他刘步层吃了一杯，现在不能再吃。我这听得心里叫苦，二叔呀二叔，我以后就别在村里混了，这跟董书作对有什么好处，你这个老江湖都没有玩得过他，何苦要拉上我呢？不过在这样的场合，我也只能跟着二叔，否则会被咱们姓刘的小视了，说我没骨头。董才说没事没事，小刘还年轻，年轻人不喝酒是对的，身体要紧，吴村长和刘会计，以后你们也要多多关照小刘，别让他在村里吃苦。此话一出，我知道在村里基本就没有我什么事了，不让吃苦就是不让我沾边呗！

酒宴结束之后，董才红着脸腆着大肚子和刘老太爷以及他的两个儿子告别，说晚上还要回村部研究一下河道整治以及村里招商的事情，感谢招待，喝得很是尽兴，再次祝老太爷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等老太爷九十大他一定还会来讨杯酒喝。说完之后他就带着村长、会计以及几位村委走向他那辆面包车，我也跟在后面，同来同去嘛，这是规矩。可董书记却对我说小刘呀，你就在这陪陪你二叔，今天就不要回村里了。说完就径直上了车，其他几个人也跟着钻进车里，我只能站在车外向他们挥挥手。说实话，当时心中很是懊恼，那天就不该参加桌酒席。算了，以后咱就另谋出路吧，大不了不在村里干了，出去打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刘金贵的一个亲戚在江南做生意，听说要人，要不就到他那里去混混，怎么得也比在家里强。在风里胡思乱想了一阵后，我就步行着回家了，那天晚上我其实也喝了不少酒，主要是陪二叔刘步层的。刚走出去约一里路，身后传来鞭炮声，转身一看，满天的烟花，这是刘金贵兄弟给老太爷庆祝寿辰呢。人家热闹，我却独自一人在田梗上漫步，心里不是滋味，还是在怪二叔刘步层。我家离刘金贵家抄近路有五里路，走大路有个七八里的样子，走着走着就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找辆摩托车送我呢？这一步一步黑灯瞎火的，心里还有点害怕，不过此时回头也不大好。我就这样一边想东想西深一脚浅一脚回到了家中，头有点痛，没有洗漱就上床睡觉，如死猪一般沉沉睡过去。

半夜里我就被父亲给叫醒了，他说出大事了，我懵懂地问是啥事情？他说昨天晚上董才开着面包车转弯时没转好开进了河里，当时没人发现，等警察赶到车捞起来时，里面人全死了。我父亲当时很着急，还以为我也在车上呢，看到我在家睡大觉他才放下心来。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董才他们走了之后，刘永福家开始摆香案敬菩萨，感谢老天爷给刘家福气，然后就是外面放烟花，家里磕寿头，老太爷笑眯眯地给每个磕头的晚辈红包，当时是喜乐阵阵其乐融融一片欢乐祥和。而此时董才开着车沿着村里的唯一一条水泥路前往村部，在距离刘永福家大约一公里的地方有个急弯，许是因为董才的酒太多，一个弯没有打好，车子就滚入路旁边的河里去了，好巧不巧当时就没有人从那里路过，他们掉下河时刚好老刘家在放烟花，那个声响把车子落水的声音也覆盖了。差不多约二个小时后，刘家亲戚散场回家，才有发现了这个情况，赶忙报了警。我父母亲都在刘家帮忙，一听这件事情吓昏了头，他们记得我是和董书记一起走出去的，还以我也在车上，就急忙跑到出事点看个究竟。在警察的指挥，在村民的帮助下，车子弄了上来，车里人也弄了出来，一具具死尸摆在河堤岸上，那样子很是瘆人，我父母一个死人一个死人看过去，他们想知道我在不在里面。刘步层说大侄没有上车，他看到的，要不回家看看，或许他在家睡觉呢。就这样，我父母亲急急跑了回来，看到我呼呼大睡放了心，把我叫醒告诉我这个天大事。

那天是印象特别深刻，听到这个消息的我魂从头顶冒了出去，好长时间才缓过来，呆呆地问了一句，全死了？嗯，死了七个。不对呀？咱们一起来的是九个人，我没上车，应该是八个人才对。我父亲说治保主任李新义是刘老爷的外孙，留在刘家磕寿头，他没有跟着董才一起回去，他也躲过了一劫，唉！七条命，非同小可的事情，你赶快去看看，李新义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你好歹是在村里跑腿的，赶快去！我妈说别让孩子去，他才多大，哪能担这么大的担子，回继续睡觉，就说酒多了，明天再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她看了一眼我父亲，孩子还小，万一吓破心胆将来没办法治疗，今天孩子是肯定不能去！

多年之后我回忆起这件事，最为佩服的是我妈，她老人家真的有智慧，如果当时我去了，后果很难想像。先不说对着那白天一起开会晚上一起吃席现在却是冰冷的七具尸体我的内心是否承受得住，就说那出事的七个人的妻儿在现场号啕声就没法应付，如果我在现场的话，该怎么安慰她们？很多时候，回避其实也是解决问题的一个好方法，感谢我的母亲在那个夜晚给我上的一课，此后的人生道路上我处理问题的方法之一就是回避。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到村部去，乡长董彬和副乡长兼派出所所长端木洪以及咱们村里的几个刚退下的几个村干部在商量对策，出了这件事情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情，怎么解决呢？

听说昨晚董才的老婆和他十六岁的儿子赶到现场时人都晕了过去，被几个婆娘架着她是连捶带拍好不容易把她弄醒，醒来之后她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用响彻云霄这个词实在不合适，不过声音确实能传出很远去。其他几个人的家属到现场大致也是这个反应，整个河堤上是哀嚎一片良久之后，其中一个就说都怪老刘家请吃晚饭，咱们得找到刘金贵算帐。于是一行二十几人趁着夜色匆匆走到刘金贵家，那刘家本该关门休息了，被这么大的事吓得不轻，兄弟子侄还没睡觉，正围在一起商议事情。有的说这不关我们的事，是他自己喝酒驾车的；也有说是咱们请他喝酒的，责任肯定少不了；有的说就不该请那个董才，哪次喝酒不出点事；也有人说咱村里无论哪家有事都请董才，咱们要是不请以后还怎么混下去，这次真是倒霉！此进刘家正屋里是灯火通明红蜡高烧，案几上摆满了寿桃蛋糕还有其它的祝寿物品，门前的彩色大棚里的桌椅并没有撤去，依照咱们这里的风俗，第二天中午还有酒席，也就是说，刘家的喜庆氛围还在。

董才的老婆带着一帮人来到了刘家，一看这喜庆的样子更是悲从中来，大喊一声刘金贵你把我们家老董给害死啦！没说完就把案几上的红烛摔到了地上，刘家的几个婆娘赶忙把董才的老婆给扶到沙发上坐下来，说大嫂子别激动别激动，出了这事咱们也没想到，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董才老婆这才安静了些，其它人也跟着安静下来，各自找个凳子坐了下来，抽泣着呜咽着，把刘金贵家祝寿的堂屋里氛围搞得跟个灵堂似的。

乡长董彬和董才是堂兄弟，正因为有着董彬的照应，董才有了些发展，现在董才出了这件事，对董彬多少会有点影响。还好那个时代没有微信没有自媒体，各种消息只能是口口相传，有些舆论还好控制，如果是现在发生这种事，估计抖音或微信朋友圈早把这事传到国外去了。本着对于死者负责对于死者家属负责的精神，董乡长召集死者家属刘金贵以及村里的几个有声望的比如刘步层等人开了个会善后会议。董乡长关起门来说，董才是他兄弟，对于他的不幸遇难自己很难过，但事情已经发生，只有做好善后工作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安慰。端木洪和刘仁前是连襟，经常到村里来指导工作，和董才他们几个死者都很熟，这七个人一下子离世，端木洪也很难过。不过虽然难过，但要处理的事还是要处理。

端木洪说出了董乡长和他商议的解决方法，一是刘家作为邀请方，虽无大的过错，毕竟事情因刘家而起，刘家兄弟拿出七万块钱给死者家属以作安葬费，刘金贵这几年做了不少村里的生意，忙说行行行！另外他兄弟俩再到各家吊唁，唉，谁曾想出了这样的事。端木又说，咱们把这次事故定性村干部为河道整治工作至深夜落水，算是工伤，以殉职报到县里，看能不能通过审批，如果能审批下来，各位家属将来生活也有点保障，孩子的生活也有些着落，但前提各位家属一定不能闹，如果事情闹大了，因为喝酒导致的事故，到时候啥都没有。不得不承认，董乡长和端木所长俩人的处理能力还是挺强的，能够在如此情形之下压住了事态的发展，并且为死者家属谋取了利益。

那几天村里空气里弥漫着纸钱味，哀嚎声不绝于耳，七家同时发丧，怎一个惨字了得！乡政府给各家送来了花圈与唁金，表达了对各位家属的深切的关怀。董才的老婆那几天特别可怜，一收往日的霸道样子，对每个来吊唁的人都很客气，用嘶哑的声音给村民们打着招呼，说以前老董在的时候可能因为工作得罪过大家，现不在了，请大家原谅他吧，也好让他安息，说着说着眼泪就刷刷地落下来。这是董彬指点的，因为董才的死因村里人全清楚，所以一定要稳住各位村民，让他们不要乱说话。从事后来看，这招的确高明，那些曾经和董才有过节的人都没有说什么，董才他们七个都被定为因公殉职，县政府和乡政府都给了相应的补助，并且董才还被追授为人民的好干部。

事情呢就是这么个事情，在二十年前发生的，那之后我就出来打工，很少回家去。不过每次想起这件事，总是百感交集，如果那天我也在车上，那么是不是就有不一样的结果？或者，那天晚上躺在河堤上的就应该是八个？如果不是刘步层和董才有意见，那晚上我是不是也得陪着董才喝酒，然后上他的车呢？是刘步层救了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