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爹
山西省长治市沁源县太岳中学
樊彩玲
车马上就要发动了,我窜出大门,喘着说:“我,也要去切谷。”“想去就去吧!”后视镜里正映着他的笑。“那我还用换衣服吗?”“换啥,你去看看,走走就行,这点活用不着你干。”他果真顺着我的意思回答道,随手帮我打开车门,没想到我的任性却变成此时的默契。
车行驶在通往田间的水泥路上,秋风萧瑟中的白杨,换上秋的姿容,似乎瘦了一圈,片片黄叶含着缱绻的笑意,从枝头无奈地缓缓滑下,一片,两片,片片零落成一路的金黄。
车在离谷地很远的地方停下,因为父亲把谷种在并没有路的山坡上。我们必须徒步前行一段,芳草萋萋漫上了窄窄的地陇,父亲用镰刀割,用手拔,用脚踩,草瞬间躺成脚下的路。我心惊胆战地走在长长窄窄,深深浅浅的地陇上,当爬上高高的堤堰时,我紧绷的心弦才稍微放松一些。我不知道父亲这些年一次次,一年年独自背着种子,扛着锄头,踏着晨露,顶着骄阳,携着晚风是怎样走过这一道道高低不平的山沟沟的!
呈现在眼前的是巴掌大的一块地,根根谷穗稀稀疏疏的,是瘦了点,夹杂着的糜子更瘦,但是,在父亲的精心耕种下,他们都竭尽所能的饱满着。
秋风已吹响成熟的号角。山顶,不知名的山叶,把夏天私藏的热情泛成娇羞的面庞,火红火红的,一簇簇,一团团,给湛蓝的天空镶上了夺目的花环。山腰核桃树上挑着稀稀落落的几颗核桃,正在炫耀着“唯我不老”的青春,地陇上毛茸茸的芦苇花婀娜多姿地诉说着“白首不分离”的爱情。
洁伟手持镰刀,把下垂的谷穗一根根的整理在手里,握成一把,用镰刀使劲一割,嚓嚓嚓一把谷穗便被收在袋子里。
九岁的儿子,一手扶着谷杆,一手掰着谷穗,每每掰下一穗,轻轻一扔,谷穗就顺从地溜到袋中,儿子如释重负的笑容便挤在他的小酒窝里。若遇到难缠的谷穗,儿子就用牙齿使劲咬着,撕扯着……就这样,一直坚持到完!
稀稀疏疏的糜子穗与谷穗错落相间,有的已经爬在地里,父亲弯下腰,左割一根右切一根,好长时间才能割一把糜子,然后直起腰放到袋子里。父亲说:“明年过端午,包粽子就用不着买糜子了。”
记忆中,父亲总会把糜子穗伐成笤帚,村里有人来买,便可赚点零钱补贴家用。每年一收完秋,父亲就上山砍柴,一根根柴摞满半个院子。接着,父亲又坎柳条,一枝枝柳条堆满台阶。寒冬腊月时,父亲坐在炕上开始编篓子,筛子……庄稼人总能派上用场,挑土豆,筛豆子,哪一样工具也离不开。时不时有人到家里买篓子,篮子,筛子。当人们夸父亲手艺好时,他总是呵呵的笑着,委屈地说:“唉,要不……,咱早领退休工资了。”
听父亲说,他年轻时修了三年的铁路,要转正时,村里大队说什么也不给粜粮,无奈的父亲只好又回到村里。这期间当过保管,下过煤窑,修过自行车…… 若非农忙之际,父亲就给村里的匠人当小工,因为父亲干活卖力,老实勤快,村里有修房子的总是抢着让父亲当小工,父亲也特别重视这份工作,像上班似得,总是提前半个小时到达干活的地方,等着匠人开工。我觉得我在工作上的尽职尽责多半是遗传了父亲的基因。
而今,父亲与母亲一起享受国家补发的养老金,每年一千多元,再加上我们兄弟姐妹的接济,父亲本是不用再种地的。在我们的劝说下,年迈的父亲迫不得已放弃了山顶几亩退耕还林的土地,但令我们没想到的是:父亲竟然独揽下邻居不种的地。
春耕时,洁伟便帮着父亲种谷,种土豆,覆盖地膜,爬在地里点种玉米。待到玉米出芽时,父亲便一人爬在地里放苗,一爬就是好几天。苗一放完,草就争先恐后的侵占着整个庄稼地,父亲便与草没日没夜的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斗争。烈日炎炎才是除草的最佳时机,“汗滴禾下土”,一直锄到草死方才心安。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父亲的皮肤长成了与黄土地一样的颜色。
秋收时,父亲就叫我们帮忙,连远在异乡的姐姐也被叫回来,帮他撇玉米,一撇就是五六亩。他说,种在山旮旯旯里的玉米,不用我们帮忙,比较容易,一人拉车就可以回家。父亲一天收一点,扛着袋子,走过七高八低的堤堰,把玉米倒进平车里,这样不知往返多少次,才可以装满一平车,也不知多少平车才能撇完那一块他自认为比较容易的地。这么多年,父亲坚决没扔那几块地,我们谁也不懂父亲所谓的容易是什么。可能是他独自一人锄过了一亩又一亩的土地?可能是他独自扛起玉米走过的那一道道山梁?可能是他用瘦弱的肩膀独自挑起的千万石粮仓?可能那块地见证了父亲不老的力量?
日薄西山,洁伟切了两袋半谷,儿子切了一袋谷,当我们正为活少而偷着乐时,父亲却在一旁唉声叹气着:“没长上,一下午就切了一袋糜子,没长上,一下午就切了一袋糜子。”
洁伟一下子把两袋谷穗扛在了肩头,父亲扛了一袋,另一袋怎么也扛不上肩,只好用胳膊抱了一袋。
儿子抱着两颗南瓜,我提着半袋感觉很沉的谷穗,走在七高八低的山梁梁上。
俺爹就走在前面,从1949年马不停蹄地走到今天,数不清的担子压弯了他薄薄的脊背,却从不舍得犒劳自己休息一天。他与母亲勤俭持家,一辈子,盖了两座房子,四个儿女都已成家立业,这也许就是俺爹引以为豪的事情吧!
写于2017年10月7号下午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