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母亲&6
“兰儿,来,爸给你做了碗面条,吃了爸再送你去车站。” 刘爸伸手拿过女儿手上提着的行李袋,用低沉轻缓的声音说。
刘小兰冲着刘爸浅浅的笑了一下,摆摆头,“爸,一大早上没有胃口吃不下,我到了车站再随便吃点吧!” 刘小兰说话时,看了眼刘爸那双浮肿不堪的眼睛,又看向刘妈,她的眼睛比刘爸的还要浮肿。刘小兰的眼睛像进了沙子似的又痒又胀,她低下头用力的将眼泪挤回眼眶里。
刘爸拉着女儿坐到桌前,将还冒着热气的面条推到女儿面前,又将筷子递给她,说,“兰儿,吃点吧!外面的不营养,你看,爸还给你加了自己做的花生酱。” 刘爸又将面条往女儿的面前推了推,碗里的热气便喷在了女儿苍白,瘦弱的脸上。他又用低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来,吃点。”
碗里冒起的热气慢慢的融化了刘小兰脸上的冰霜,脸上紧绷的线条一点点的柔和下来。刘爸把对女儿的关爱倒进了这碗面条里,深沉得就如同这碗面的份量。
煎得四周焦黄的两个荷包蛋盖在面条上,肉沫剁得细碎,密密麻麻的盖住了冒出头来的面条。还有几片青菜叶浮在面汤里,浓密的花生酱浇在了面条上,肉汤上还浮着些许葱花。刘小兰看着这碗面上滚烫的热气,就像摸着了刘爸那颗滚烫的心。
刘小兰喉咙一阵发紧,牙齿闭合在紧闭的嘴唇里。她望了眼紧挨着她身旁的刘妈,挤着凸出的颧骨笑了笑,低头开始吃起来。热气模糊了她的眼睛,又化作水珠滴在了碗里。
刘妈和刘爸像两尊门神一样一左一右定定地站在女儿身旁,直看着女儿将这大碗面条吃完。当女儿吃完两个鸡蛋时,他们俩很有默契的相望一眼,笑得眼角的皱纹挤在一处。再看着女儿把面条吃完了又喝着面汤时,二老又笑了,笑得更深了一些,仿佛没有什么事比看着女儿吃点东西进去更让他们满足了。
桌底下的小黑摇着卷曲的尾巴,伸出舌头在空无一物的地面上舔来舔去。一会儿仰起头来朝着刘妈瞪着一双黑亮的圆鼓鼓的小眼睛,汪汪叫个不停。嘴角湿答答的口水流了一地,它欢快又急躁地绕着圈圈在刘妈的小腿旁蹭来蹭去。
刘妈朝桌底下瞪了一眼,拿脚踢开了它,小黑一溜烟跑到门口又调转头来,朝着刘妈叫了两声,两条后腿跳了起来,在门口跳了几圈后直朝刘妈身上奔来。刘妈这才掉转身来从女儿身旁走开,眼泪跟着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她缓慢的走着小碎步,肥胖的身躯左右晃来晃去,小黑两只前腿跳得高高的,紧跟在她的脚后根,翘着卷曲的尾巴撒着欢儿,老人和狗一前一后的进了厨房。
小黑安静,乖巧地蹲在刘妈的身旁吃着火腿,嘴巴一张一合嚼得“吧嗒吧嗒”响,正好盖住了刘妈哭得抽鼻子的声音。刘妈坐在厨房门口的小板凳子上,侧身望着女儿,心里很舍不得。从小到大直到成家,女儿都没有独自离家出走过,更没有吃过苦。这次出去不知道会不会吃苦受累?还好有这些钱,女儿往后的生活还不会太苦。她这样想着,心里便觉宽慰了些。
刘小兰决定先从自己所居住的这座城市开始,因为浩浩就是从这个城市的16路车终点站走失的。她曾经风光的生活在这个地方,现在却要去拾荒,内心不免觉得有些物是人非的苍凉。脸面是她需要克服的第一个问题,她不觉得拾荒有多丢人,觉得丢人的是她刘小兰去拾荒。她害怕碰到熟人,让人瞧见了一个如此卑微的自己。
她去了很偏远的郊区租了一个很简陋的房子,那是一处无人居住的带院子的民居。房子的主人是一个中年妇女,她的男人去年在煤矿里下井时出了意外,补偿了一笔钱给家人。她拿着这笔钱接着就给城里工作的儿子买了房,现在这个中年女人就跟着儿子去了城里帮忙带孙子。因此,房屋便空了下来。她舍不得房屋没人住而荒废了,因此给出的租金很便宜,只要有人租,多少收点儿就行。刘小兰沿途打听,才找到了这处租金便宜又宽敞的住所。以后的路还长,她得省着点。虽然环境比她曾经居住的房子差了很远,不过,她已经不在乎这些了。除了脸面,她唯一在乎的是他的儿子,她要找回他的儿子,这是她唯一关切的事情。
从前的她过得衣食无忧,不为财米油盐发愁,现在却突然觉得那些浮华的日子过得是多么的虚无。似乎只有现在,她才是真正清醒的活着,活着去做一件她倾尽全力要去做的有意义的事情。她的人生里,第一次有了明确的目标,有了从前没有的精神头,一种风雨无阻的斗志和决心。
看吧!生活的苦难并不是一无是处的。有时候,恰恰是那些苦难却能将一个人变得强大。一个人,总是要去尝尝那一点儿苦味的,它能刺激你沉睡的味蕾。不然全是甜味儿,甜的也就不觉得有多甜了。
“老板,我想……剪个头发”
刘小兰拖着有些沉重的步子走进郊区一家小理发店,店主是一个估摸五十来岁的男人。刘小兰进去时,他正在认真的擦镜子,店内一共就两个镜面,镜子被他擦得一尘不染。台子上面的理发器具摆放得整整齐齐,连地面上都看不到碎发。尽管生意并不好,一天也就两三个上门理发的,有时一天一个上门的也没有。可是店主依然每天都是这样的擦擦洗洗,店内总是保持得非常清爽,干净。就像店主自己一样,总是穿着简单朴素,给人一副神清气爽的感觉。店主家徒四壁,多年来孤身一人,就靠着这点手艺勉强糊口。反正房子是自己的,住的地方有,吃的够吃,这日子对他来说还是好日子。
看见刘小兰走进店门,他忙将手里的白色抹布叠好搁置在柜台上,满脸笑容迎了上来,“呦,老板好,您要剪个什么样的头发?”
刘小兰站在透亮的镜面前,看着镜子里那头乌黑油亮的头发顿时很不舍,她怵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自己出神。
“来,老板,先喝点茶。” 这时,店主为刘小兰端来了一杯微微冒着热气的温开水。
刘小兰仰起脖子几大口就喝完了杯里的水,一屁股便坐上了镜面前的凳子上,低下头大声说,“老板,就剪个你这样儿的。”
店主拿着剪子的手举在半空,他瞪大眼睛望着刘小兰,又朝着镜面看看自己,拿手摸上自己的短寸头,笑了起来,“小妹,你真会说笑!” 看到刘小兰眼里那决意的神情,他怔了下,又说,“小妹,果真要这样剪?多可惜了这头漂亮的头发。我这里是不会做那些时髦的发型,不然你这头发怎么整都好看呢!”
店主一面说着,一面抓了一缕她的发尾在自己满是茧子的手掌里轻轻的摩挲着,这漂亮的头发,仿佛就是他自己的。
刘小兰缓缓抬起头来,她也抓了一缕头发放在自己的嘴边,淡淡的发香使她的心又激烈的颤动起来。她用牙齿紧紧的咬住下嘴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快剪吧,就剪你那样的……越短越好。”
刘小兰说完就将头低埋了下去,直到听到 “咔咔咔”的声音在头顶清脆的响起,这声音就跟她的心跳一样。发丝在她的眼下纷纷落地,她感觉那是她那颗沉到海底的心。
眼泪还没有掉完,头发先剪完了。
镜子里的自己瞬间丑得让她陌生,虽然看得刺眼,但是她却很满意。因为只有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别人才不会认识她。
出了理发店,她又去了夜市。走进一家卖中年妇女服饰的店子。店铺多是那种大碎花的衣服,裤子,横七竖八的摆放在架子上,台面上,屋内还散发着一种扑鼻而来的那种的确良或者尼龙布料的味道,让那堆廉价的地摊货显得更加廉价。
刘小兰看着这堆俗气的衣服,皱了皱鼻子,一脸嫌弃。可是,她还是一口气买了好几身,连试也不试。惹得店主接过钞票时,朝着她一脸笑魇如花。
在往回走的路上,刘小兰又去买了一包口罩,一双手套。如此一来,可以说是全副武装。回到房间,她穿上了那套廉价的大碎花衣服。她呆立在镜子前,痴痴地望着镜子里那个俗气的自己,她笑出了声,连肩膀都跟着抖动。笑着笑着,笑出眼泪来了。
未来的艰苦战斗已经开始,她不会害怕也不会回头,直到找到他的浩儿。
第二天,她早早的起床去买了一个三轮单车。就像他们家楼下卖豆腐脑的黄婆婆那样,她也要学她有模有样的蹲着三轮车去大街小巷转悠。
她每天穿梭在似乎还有浩浩身影的城市角落里,口罩蒙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两只黑亮的大眼睛。她不知道什么破烂值钱,什么不值钱。带着手套,拿着铁钳子,把头压得低低的,看到什么就捡什么。
这一天,她捡了满满一车乱七八糟的,还有些叫不出名的破烂东西。她也记住了一些路,一些小区,一些学校,还有一些游乐场。她的信心就像院子里渐渐堆满了的破烂,她相信就这么找着,一定会找回她的宝贝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