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空白记忆的高考

真是很奇怪，无论我怎么下死劲去想我高考那天真实的情景，就是想不出来，一片空白。就像一盘磁带被清洗的痕迹全无，只留下机器呲呲的转动声。那天怎么去的？穿什么衣服？我是在哪考点？在哪层楼？监考老师是男是女？我全无记忆。那所谓的惊心动魄的经历，对我而言，从未经历过一样。今天，看到很多人回忆自己当初的考试，意兴阑珊，点滴鲜明，滋味千重，我被触动，也想说说，说说二十多年前的心路历程，说说他们眼里的人潮汹涌，心路的波澜起伏。但是，我就像是穿越而来，记忆自动屏蔽了那一段过往。

2：

我进高一是九零年。村里第一个读高中的女生。拿到天城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母亲眼神暗淡 ，一声叹息，转过背坐到锅灶底下，默默地做起中饭：她原指望我考个中专，早早出来工作，帮衬着家庭，没想到我拿回这么个烫手山芋。读吧，四个孩子，不能厚此薄彼，若一个牵引一个读高中，实在是无有经济；不读吧，好像也于心不忍，毕竟班上考取高中的也就四个人，怎么的，也不能责怪。

那时我若不读书，貌似有着出路。我们庄子已是较为领先了，有了好几家加工塑料袋的小作坊。村里姑娘若是辍了学，多是进入人家里做个热焊或印花的活儿，一天下来，有个几块钱的收入，平日里也可以衣着鲜丽，有个时髦样子。攒个三五年，出嫁可以陪个大件。母亲心里这个盘算常常换成嘴边的笑话，闪忽一下，也就过去了。母亲志不在此，她全力要求我读书，远远地离开这泥土疙瘩地。尤其经历过村里一些家族纠纷变故，母亲要我们逃离此处的愿望更为强烈。只是，她希望我能短平快地结束读书生涯 ，加入维持家庭运转的队伍，让她也松口气。

只是，我的笨拙早已彰显。我从小学起，数学题就只能做选择题填空题。后面的应用题于我，就是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我一靠近，就没了魂。小学升初中，不行，留！初中升高中，不行，再留！高中的数学于我而言，是坚固的岩石，我没有丝毫的力气撼动它。在这路途中，我感觉自己就是身缚石头滚爬的人，毫无生趣可言。

3：

我是很喜欢看书的。逾时，却是罪恶。每一次捧起一本书，两个我就在脑海中打架：好看，继续看！别看！糟蹋时间和金钱！最终，后者战胜，放下书，啃笔头一晚上，做不出一题立体几何。我的时间在未看完书又未做出题中流逝，留给我的只有无穷的自卑和压抑。那种嫌弃自己的心情就像蚕吐丝，缠得我吐不出气。记得，有次数学考试，考了23分，卷子发下来，我瞅了一眼分数，心眼儿一点点地下沉 ，伤痛之余竟然手也不自觉地抖了起来！整个人呈现出缺氧状态，脸色煞白，气息不顺。那种对自己、对前路的失望像密密的网线将我紧紧地缠绕，渐渐窒息。我一下子理解了为什么有的孩子会选择跳楼而走！

4：

我没有跳楼。我只是不开心。每一天，揣着沉重和难受坐在课堂上，写写画画，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夜里暗淡的烛光经常映照着我发呆的眼神直到更深人静，虫声窸窣。多年之后，当我当上老师，我最不喜欢对文科好而理科弱的孩子说“数学你要努力呀”这样的话，那时，我已是明白：生命中有些短板就是天生的，那些无法解释的生命密码早早已经标注了一生的走向。那时，我羡慕学得好的孩子，更羡慕能放下索性不学的孩子！我是夹在缝隙里的人，前后都是夹板，进退不得，动弹不得，看不到出路。高三时，我的后位王同学决定退学了，临走时，他将他的书包眼镜文具盒一一分给周边的同学，跟我们很潇洒地道别，说他要去南方闯一闯，我竟是特别的羡慕！我是不能的。我只能朝前走，不回头。数学学不好，将大量的时间用来啃英语历史地理等。有时候成绩不景气，就觉得勤能补拙就是个笑话。拙就是拙了，勤是遮羞布罢了！

5：

93年参加高考。差了三分。班级考走了两个，我是第三名，那有什么用呢？分数条是姑姑拿回来的，这个东西成了家里安装了的消音器。全家人默不作声，高兴不起来。暑假里，没有笑声，没有高声大语。气氛压抑，点根火柴，能点着了。白天里，我关紧门，不想说话，也不想人家问起。我仿若成了罪人：数学考了57分，对不住母亲的风里雨里的操劳和盼星星盼月亮的期望。当初，是姑姑帮我拿的分数条，回家一阵可惜咋呼：英语全校第一呢，竟然考不取！那个暑假，我跟在父母后面，埋头农田，没有遮阳的帽子，没有防晒的袖子，毒辣的太阳底下是我不知所向的茫然。这些，不能提，也不能想。那种心里的压抑化作自我的作孽。后来，母亲同意我回校复读，李老师见我模样，笑了：怎么把自己晒成这么黑？

6：

第二年。两点一线。昏天黑地。成绩稍有起色。最好的一次模考竟然考了第一，只是昙花一现。那个能力的短板生生地杵在那里，时不时地扎一下。结果出来了，只是够上大专的分数线。家里人很失望，原以为，我能更好一点，只是我自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只是，我彻底忘记了我考试的那一幕。两次的出入考场，我竟然毫无印象！后来，我查了一下，这症状叫选择性失忆。在心理学上来讲属于防御机制。我最好的年纪，只做一件事，考学。它在挣扎和放弃中交替进行。

7：

我有意识的不去想那求学的时光。竟至渐渐遗忘。我是怎样在考场考试的呢？当年的高考作文是什么？如何进如何出城区？跟谁一个考场？想不起来。零星有个印象，三天结束后，七月的燥热还在脚底肆虐，大街上充满了慌乱而松弛的人群。我默默地回宾馆收拾行李要回，英语胡老师拦住说，明天还要英语口试呢。我一听，眼圈红了，忍不住地眼泪一滚，我道：今年又是不行了……何苦再费住宿钱……

多年之后，我已经走出高考的阴影，人也渐渐地变得轻松随意，笑口常开，生命像鼓涨的风帆，无拘无束地平滑前行。我鲜活的人生记忆是从工作之后。我每天只是在生活，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蓬蓬勃勃，欢欢欣欣，哪怕有困难，也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我为自己而活，而不是为谁。到我自己女儿读书的时候，我反复跟她说，开心就行，不要有顾虑，也没有对不起谁。你读书，不必为我。

我终于明白，有一种压力，叫做怕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