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非烟

你的父亲(15)

2018-10-12  本文已影响71人  明月劫

2009年2月1日

        在哼哼唧唧中,暑假依然不可逆转地结束了,我不得不再次告别母亲和弟弟独自到皂角去。临近去车站的时候,我开始用哭泣宣泄心中的不舍与依恋,母亲也跟着抹眼泪。有街坊看不下去了甚至劝过母亲把我留在身边,我想母亲那时一定动摇过,但并没有答应。那时车站就在小镇进场口的大桥头,是那种弧形车尾的俄制汽车,上车后我泪眼婆娑地从车窗看着母亲,而母亲则很快背转身,然后匆匆离开,在她身后是我声嘶力竭的大哭。汽车启动后,在颠簸中我哭累了,那时晕车,不多久便靠在某个陌生的叔叔阿姨身上睡着。直到下车,在同车乘客的窃窃私语中我背着小行李包去曹婆婆家,然后第二天随了城里的表姐一起去乡下。这样的经历一直延续到小学毕业,每个假期结束对我来说都是那样凄惶无助。若干年后,我终于自省地发现,我的心敏感而细腻就是从那时一次一次割舍依恋品味离别的过程中开始的,我依然感谢母亲当初的狠心与决断,让我很早便品尝到许多同龄孩子无法品尝的复杂的滋味,当我后来读到江淹的《别赋》中那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时,我更能够体会其中所蕴涵的惆怅与伤感。

        又回到了学校,虽然有时会想念母亲和弟弟,但我会用我的方式排遣。我会找来纸笔写上一封信,大致是说自己已经平安到达皂角请妈妈勿念之类的,然后郑重封好投递到街上那个邮政代办所的邮筒里,似乎这样可以给我带来莫大的安慰。当然,我从开学起就盼望着假期的到来,这只能埋在心里,倘若说出来,大姨爹会责备的。我几乎每个学期开学后都重复着这个过程,直到慢慢平复。

        这是1979年的秋天,校园里的梧桐树开始往下掉叶子的时候,我渐渐恢复了快乐。

        学习对我而言是不困难的,我常常得到大姨爹的赞扬。虽然视力的缺陷让我无法看清老师写在黑板上的板书,但我的记忆力却因此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训练。以今天的眼光看,当时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条件都是贫乏的。但我不得不庆幸自己能够比其他同龄孩子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外面的世界。右派姨爹的文史知识和地理知识特别丰富,而且有很多藏书,姨妈则是事务老师,报纸和杂志是不缺的,除了上学时和伙伴们游戏外实在是没有多少娱乐活动,这倒让我从那时起养成了读书的好习惯。事实上,并非我有多么喜欢读书,现在想来,我之所以乐意看书是因为我能够凑很近去看书上的字而不用毫无效果地去瞅黑板上模糊的字迹,多年以后在我的学习中我都习惯自己看书而并不愿意听老师讲课,虽然我后来的评语中都无一例外地写着“上课认真听讲”,但我知道,我很少听讲的。记得曾经我对我的学生谈起过我的这个体会,从他们吃惊的眼神我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毕竟因为我自己的这个习惯使我根本无法搞清楚老师课堂上讲解的精辟的地方而常常一知半解。但也不可否认,这也使我形成了独立思考的习惯。

        从这个秋天开始,阅读开始带给我极大的乐趣。我现在都能够回忆起当年看的那些书籍和报纸的某些内容。我最爱看《春秋故事》和《战国故事》,我清晰地记得姨爹书箱里精美的《龙江颂》画册、还有一本描写一个好象是姓杜的勇敢飞行员的书和有着语录的《水浒传》、《三国演义》都是我喜欢的,虽然我似懂非懂。而报纸我则喜欢看《参考消息》,那些国名很有趣,拗口而难记,我以记着它们而开心。我清楚地记得《参考消息》上面有勃涅日涅夫坐在坦克上挥舞着大棒的漫画,苏联鬼子头上都带了黑不溜秋的钢盔,挺好笑的。我也看《少年先锋报》,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一个版面上每期都有两个对比的专栏——《社会主义好》和《资本主义糟》。我记得姨妈的书柜里还有好多关于少年英雄刘文学和何运刚的书,还有好些童话书,但现在我除了还能够记得其中一个叫“李月久”的人物外好象什么也不记得了。这些书对七岁的我来说深浅不一,好多字也不认识,但姨爹以超凡的耐心来对待我的阅读,每问必答,这让我积累了不少的字词。当某一天一位老师当我面评价我说话像个大人时,我感到惶恐,而姨爹则似乎特别开心。今天看来,阅读对于人的成长非常重要,当现在的孩子在舶来的动画片中徜徉的时候,他们失去了更多的接触世界和陶冶性情的机会。虽然当时我的阅读并没有为我今后带来成功,但对于我自己人生的快乐而言,我很知足。

        这个秋天很丰富,在我的记忆中依旧有着美好的图画。在后来的章节中我将继续回忆……

        写得断断续续,记忆是零碎的,一如秋风中飘落的黄叶。很多时候,我独自对着屏幕,在脑海里拼接这些岁月的片段。无论时光怎么流逝,我坚定着当初写作这些文字的初衷,若干年后,当儿子沿着这条路找来,会在跌跌撞撞的文字中了解他的父亲的经历,而我并不愿意苛求他因此生出无限感慨,仅仅希望他能够从这片文字中走过,浏览那年那月那事。

        还是继续写吧,1979年的深秋,我念小学三年级上册,课本封面上是第五册,秋风掠寒的时候。

        小街东头照例隔上一天就有猪被宰杀前凄厉的嚎叫传来,坐在教室里我依然想象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惨烈场景,那喷涌而出的鲜血哗啦啦流进何四毛家的脚盆里,他爹鼓着腮帮抱了猪脚吹气,那热气腾腾的大锅里胀鼓鼓的肥猪,这些片段就像我从大姨妈书橱里偷出来的《狼牙山五壮士》的幻灯片一样在脑子里叠现,远远超过了老师上课的魅力。幸好,大姨爹永远不知道我开小差的事,老师似乎也没有发现过,反倒认为我是难得的好学生,听话而规矩,除了眼睛不太好使外,绝对是一个安静而从容的聪明孩子。

        据说整个皂角公社是坐落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这是1981年发大水后姨妈亲口告诉我的,然而我十分怀疑它的真实,现在看来,那不是真的。但皂角小学却与大石头有莫大关系,学校是曾经的寺庙,学校背后是悬崖,倘若能够俯瞰下去,应该是盘踞在一块石头上。为了安全,学校是不让我们去学校背后的山崖的,事实上,除了偶尔和同伴偷偷地从学校靠墙根溜下山崖外,我很少让姨妈不放心过。学校礼堂——实际上是寺庙的正殿靠山崖有一道小幺门,平时给闩住的,陈德禄老师——一位有着满头白发面目慈祥的老头儿就住在幺门旁边,有时他会把那门打开,于是礼堂里就会风飕飕的,应该是穿堂风吧,那风似乎带着山崖下的湿润和寒彻,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礼堂正对大门靠里是一间教室,在我记忆中是毕业班教室。现在看来那应该是神殿的一部分,佛像早被请了出去,但从地面铺的平整宽大的石板来看,这曾经是一个神圣的地方。教室再往里有两间正房,应该是当初的方丈室,现在没有老和尚打坐了,校长住在其中一间,而另一间则做了会议室。这寺庙很有些规模,礼堂右侧的房屋就是我们其他年级的孩子的教室,有两排,继续往右下了石梯后是一个大的园子,有很多苦楝子树,我们课间操就在园子里做。礼堂左侧就是教师住的地方,有一个大大的天井,天井中间有一棵高大的“调羹树”(实在惭愧,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那树的学名。印象很深的是校园里当时有很多这种树,它的果实豌豆般大小,长在形似调羹的叶片里,到深秋就纷纷落下来,轻轻掰开就会看到几粒,可以吃的,挺香)。再往左是教师伙食团,旁边有侧门,出去就是公社食堂和广播站,经过公社食堂旁边的小门可以直接到公社的礼堂和办公室。公社礼堂是孩子们向往的地方,那里会放电影,票价三分。不过,没多久电影就改在红光三队的晒坝上放了,那晒坝是和学校共用的,平时就是我们上体育课的地方。

        这些是我对学校当年构造的印象,它曾经在我眼里存在了两年,大约是在1980年的春天,因为修新教学楼,这座被改做学校带给我无限回忆的寺庙消失了。如同我对从前有着深深眷念一样,在不曾消逝的记忆里,那些串联在古旧屋檐下的故事仍然冷不丁地从脑子里蹦出来,甚至让我能够清晰地嗅到当年那混杂了茅草和猪粪烟熏火燎的气味,经久不散……

        校园里的泡桐和槐树叶掉光了,屈曲的枝桠上小麻雀在东瞅瞅西望望,风开始有森森寒意,水变得刺骨,我们在教室里大声朗读《寒号鸟》,冬天来了。

        “渠江水,弯又长,有颗红星闪光芒,少年英雄刘文学,他是我们的好榜样……”,歌声飘过校园。这是纪念五十年代一位被地主管制分子杀害的孩子的歌,他叫刘文学,家住合川渠江边的双江镇(渠嘉乡),被杀害时才十四岁,据说是为了保护集体财产而牺牲的。他被杀害后,凶手很快被公开处决,我的大姨妈曾经亲眼看见那个叫王荣学的地主分子在县体育场被公审然后当场处决,甚至还朝他的尸体扔过石头。据说毛主席知道了这件事,接见了刘文学的母亲并称她为英雄妈妈,夸奖了刘是个好孩子,是少年儿童学习的好榜样,刘文学从此成了合川的骄傲。每年的十一月十八日他牺牲的日子,各学校都要举行纪念活动,少先队员——其实那时我们依然沿用着“红小兵”的称谓都要表演节目,也进行新队员的入队仪式,在我幼时印象中,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充满对英雄的崇敬和向往。学校礼堂挂着他的画像,那是大姨爹画的。在姨妈的书柜里同样有介绍他的事迹的书,和介绍黄继光邱少云杨根思的那些书放在一起的,我看过无数遍。我不止一次通过那些插图想象坏分子王荣学狰狞的面孔,想象刘文学发现他偷公社海椒时那怒火熊熊的眼神和义正词严的警告,想象王荣学那双罪恶的手扼住刘文学咽喉时眼里的凶光。今天,我们依然在刘文学牺牲的日子纪念他,只是再没有了从前浓厚的阶级斗争气息。刘的母亲已经九十多岁了,仍然健在,住在敬老院里,许多学校常常在这一天组织学生去看望她,听她不厌其烦地讲英雄的故事。

        挥弦现在对刘文学似乎并不太了解,他不能够理解那个时候那些事的,我似乎也渐渐地有意无意模糊了这件事,或许是出于某种真相。但当年我是绝对虔诚的,崇拜是自然的。直到我工作后的有一天,听别人说起关于英雄的另外一个版本,我却并没有感到吃惊,毕竟在初中我就怀疑过《雷锋日记》的真实而被老师训斥过。现在我依然怀疑以雷锋的文化程度是否能够写出那样的日记来,但我不怀疑雷锋确实是一个优秀的人,体现着时代中某些先进性。同样,我觉得在当时刘文学就是英雄。至于书上的描述,对英雄的瑕疵避讳是我们这个国度的传统。我相信我当年没有问过姨妈“刘文学欺负过小同学么”并不意味着我心里在后来的日子没有逐渐生出些许疑窦,这恰好使我在听到许多和官方宣传不一样的情形时丝毫不感到吃惊。

        让我继续这个冬天的描述吧。当我沉浸在某种回忆中的时候,每一个季节都让我充满感情,那些童年的经历带给我无限的思考,让我能够温情脉脉地回望来时的路,而我希望儿子能够在不远的将来透过我的文字体会朝花夕拾的美好。

        我穿着表哥穿过的棉袄,臃肿笨拙,但比起那些农家孩子来说我暖和多了,我的手不会冻得通红通红的,而他们从书包里拿出甘蔗的时候那手就像小胡萝卜。我仍然重复着小人书换甘蔗和烤红薯的故事,仍然偷偷地从伙食团通往公社礼堂的后门溜出去混票看电影,或者是在公社厕所外的竹林里用小刀削竹笛。我喜欢吃公社食堂的馒头,又白又大,比学校伙食团师傅做的好吃;我会躲在广播站外从门缝里看里面的陈设,那里有许多电灯一闪一闪的,还有红红绿绿的小灯泡。当然,我讨厌听到公社干部在广播站里讲话,那腔调后来成为我多年的笑料并被我模仿得妙惟肖——“社员同志们……日啊……”,“日啊”是连读的(ra4),这几乎是那时侯公社干部讲话的口头禅,相信很多地方都是如此。我还对广播站每天播音的前言有着深刻印象,《大海航行靠舵手》播放之后,第一句话就是“皂角公社广播放大站,下面开始第一次播音”,接着就是一阵电流声,然后把收音机里的内容传出来。我会故意把“放大站”听成“要打烂”,好多次趁姨爹不在的时候就和表哥学着播音员的腔调大声“广播”:“皂角公社广播要打烂,虾米开始第一次播音”。也有不小心的时候,有一次姨爹听见了,我看到两道威严的目光,吓得一吐舌头,但心里确实感觉十分有趣。

        并非所有的顽皮都会如同“广播要打烂”这样的恶作剧声口那么容易得到宽容,大人们有时严肃得可怕。估计很少人会获得如此“殊荣”,我的第一篇像样的作文竟然是一份检讨书,而且是被学校郑重地贴在墙上的。在我记忆中,虽然我并没有为此感到过特别的羞耻,甚至在当时场景下我反倒认为其中不乏赞美的成分,毕竟小学五册还没有要求作文,而作文上墙则是对高年级孩子的褒奖。不过,这件事真正给予我的意义却是让我从此明白规则的重要。事情的原委很简单,俗话说“九走夜路必撞鬼”,我去公社礼堂看电影混票给逮住了。现在我相信他们不是故意逮住我的,应该有着玩笑的成分,更大的可能是因为我从伙食团后门进入公社礼堂为那些真正逃票看电影的村民们提供了线索,总之,公社看门的笑容满面地把我领到了姨妈那里让好好教育。于是,我得到了一个写检讨书的处罚。与其说姨爹是在教育我不如说是更关注我的检讨书的质量,在他的指导下,我完成了自己人生的第一篇作文。由于切身经历的缘故,我详细记述了被抓住的过程和心理活动,最后在姨爹提示下写下了画龙点睛的文字,那就是保证再也不逃票了。我没有受到其他惩罚,因为这份检讨书让姨爹赞不绝口。不知出于怎样的考虑,他和校长商量后竟把它亲自用毛笔抄了贴在墙上,当然题目就没有叫做检讨,而换成了《逃票》。毕竟不算得光彩的事,我为此常常躲着礼堂一侧的那堵墙壁,远远地看同学们围在那里读我的大作。幸运的是,这篇文字在墙上并没有存在多久,因为马上开建新教学楼了。1980年的春天,随着礼堂的消失,我的“处女作”也消失了,从此成为了一个传说。这件事对我的影响是明显的,若干年后我在师范校工作时,班里学生偷着到茶馆打麻将被我逮住,我就用了同样的方式处罚他们,相信当年的学生们也会如同我记住这件事一样记住我所给予的不一样的惩罚,而我更希望他们能够在自己的教育生涯中去体会惩罚的意义所在。

        临近放假的时候,天越来越冷了,学校的快乐并不能够抵消我对妈妈的思念,我盼望着寒假的到来。我发明了一种抵消思念的方法,我深信只有我才能够发明这种近乎自虐的方法表达对母亲和弟弟的想念,并把这种思念深深隐藏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2006年我以《谁这么思念过亲人》为题写下这个秘密,敲击键盘的时候仍然忍不住潸然泪下。文章中写道:

        这个孩子在6岁时就被送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准确的讲是被寄放到姨妈家。虽然姨妈和姨爹待他很好很好,可是他想家,想妈妈,也想弟弟。

        多年以后他明白妈妈把他送到姨妈家是由于生活太窘迫,也由于他该念书了却没有学校愿意收下他,因为他坐在教室第一排也看不见黑板上的字,家乡学校的老师怕麻烦就没有收他。

        姨妈是遥远乡下的一所小学的老师,那所学校收留了他。终于可以念书了,姨妈的同事们对他很好,可他仍然想家。

        有时,他的妈妈会来看他,短短的一两天,临走时会给他两毛钱。

        有时,他的爸爸也会来看他,短短的一两天。他懂事,爸爸的探亲假很短暂,得留给妈妈和弟弟。临走时他会沿着小石板路送出很远,直到看不见爸爸的背影,然后就是泪水哗哗。他想忍住,因为妈妈说了,本来眼睛不好,哭了会瞎。

        白天和伙伴们上学,很快乐。姨爹有很多藏书,书可以陪伴他,看不大懂,就问姨爹,姨爹就耐心的讲啊讲啊。可晚上睡觉,他就想家,想妈妈,也想弟弟。

        冬天很冷,乡村的冬夜很冷清,人们睡得早早的。他睡在被窝里又开始想家,想弟弟,想妈妈。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一个很得意的办法。

        他把一只手当作自己,一只手当作弟弟,一条腿当作妈妈,一条腿当作爸爸。先把弟弟放进暖暖的被窝里,再把爸爸妈妈也放进暖暖的被窝里,让代表自己的那只手连胳膊一起露在被窝外,直到冰凉,从指尖一直凉到胳肢窝。被窝是他想象中的家,暖暖的,甜甜的,那里有爸爸妈妈和弟弟,可他在家的外面。冷得受不了啦,让自己也到家里暖和一下,俩胳膊交叉,和弟弟抱在一起,忍不住就悄悄的流泪。这是他的小秘密,没有人知道。

        若干年后,他偶然想起儿时自虐般的思念亲人,依旧会潸然泪下。

        这篇文字或许就是我六岁到十岁所有经历的浓缩,像一首感伤的歌,始终在记忆中萦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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