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丽,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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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美丽冰冷僵硬的躯体横亘在洪水过后的废墟上,身上灰色布衫破碎,与滩边的烂木头不辨一二,青紫的手里攥着半截破碎头纱,金盛像个大型巨婴般“啊啊”哭跑着上前,一如既往的无所适从的模样,我呆愣地站在一旁,耳边模糊响起十几年前的呼唤……
“恩子,来,妈抱,稀…稀罕稀罕”李美丽扯着打结的舌头,脸红的像烂熟的苹果,脖颈血管不受控地舞动,两眼直勾勾盯着我,摇晃地伸长手臂,像个丧尸一般,老远就闻着一股胃里正与食物发酵分解的酒味儿,令人隐隐作呕。
我弱微向后退了两步,别说她现在同个酒鬼没什么两样,就是没喝的时候,我也极其讨厌她,能不照面就不照面,虽然她是我亲妈。
我从小便讨厌我妈李美丽,我对她的厌恶甚至牵连到我自己,我讨厌我是她的女儿,讨厌与她拥有一样的鹅蛋脸,讨厌与她相似的厚唇,讨厌锁骨有与她一样的痣。
可再讨厌,也无法改变我是她女儿的事实。
“妈了个X,小兔崽子让你过来没听见吗?”李美丽突然破音咆哮,脸涨得愈发红了,杏眼充血瞪得像个血红的铜铃。
我求救似的看向身边的男人,他早已坐如针毡,看着我欲言又止,瞄向李美丽却说不出什么,干嘎巴嘴,两手无措的抱着彼此,如今手心肯定又是一包汗,如果说我对李美丽是无尽的厌恶,他对李美丽便是无边的恐惧,这人就是我爸金盛。
“她,她明天有,有课,要不让她去睡觉吧。”我努力的晃动他的衣角,终于晃出这么几句。
“你少在那装好人,家里的好人都让你装完了,你是人是鬼自己清楚,你他妈的照照镜子,你有老爷们儿样吗?你一个站着尿尿的还赶不上我蹲着的尿的远,你逼叨什么……”
金盛驼着肩膀,像个孩子一样端坐在床边,低头听她唱歌似的谩骂,我在骂声中默默回到自己房间,戴上耳机。父亲成功帮我转移了战火,这熟悉的场景是我自记事起反复出现的剧目。闻着屋外传来的淡淡的烟味儿,我能想象到,李美丽此刻正用小拇指与无名指夹烟往嘴边送的模样,烟雾在外熏得她睁不开眼,在内又让她舒爽的一口接着一口,就连骂金盛恶劣的语气都被这云雾软化了不少。
李美丽现在僵硬的躺在那里,她怎么会死?她每天都咒这个死那个死,她怎么会先死呢?她体格跟头牛似的,活的像个永动机,除了抽烟喝酒的功夫,就没坐下过。
突然村里有人大声呼喊“快看,水里还有一个人。”
“快快,捞一把”
“这是谁啊?”
“不知道,看着像老高呢。”
“哎,出来了出来了,就是老高,没错,就是老高……”
有人搭手,有人窃窃私语,一具近一米八的魁梧身躯被众人拽出水面,大家都在议论他为什么在河里,为什么手中握了半截碎布,一如当年议论他和李美丽。
第一次见高建成是小学一年级,他外调到我们学校,正好是我的新班主任,那时候的我正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
李美丽喜欢抽烟,更爱好喝酒,在我们民风淳朴的小村里,她毫不避讳,更不在意他人打量的目光,谁要调看的久了,她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骂一通。但她说话透亮,办事敞亮,村里乡里都说的上话。
女人要是长得不错,就是一种缺陷,要是长得好,又很有能力,那就是很大的缺陷,尤其是农村。那些闲言碎语像除不尽的野草疯长纠缠在一起,给李美丽编织了一件奇异的华服,同时给金盛做了一顶巨大的绿帽子,李美丽毫不在意,我却有些招架不住了。
“金恩子,你妈是和书记有一腿吗?”
“金恩子,我妈说你妈和人睡觉可厉害。”
“金恩子,你这公主裙是哪个叔叔买的啊,哈哈哈哈”
我与李美丽的关系在这时开始一点点陌生,我没有反驳,我成了他们一份子。每天我都拿着新的问题回家折磨李美丽,李美丽不在乎外人,却在乎我。
“这都谁问你的,告诉我,我去撕烂他们的嘴,你妈什么样你不知道吗?!”李美丽最后真的被我们的问题逼疯了,她像个炸毛的母鸡,一路疯骂到学校,站在讲台上吼“以后谁家孩子再在学校造谣,男孩子,我就把你们牛牛割下来喂鸡,女孩子,我就给你推光头,不信你们就试试”她成功的唬住了这些数都查不明白的孩子。
“以后再想知道我和人睡觉厉不厉害,都回家问问你们自己的爸爸,他们都知道”她最后一句半真半假的恶搞,让这些家鸡犬不宁了好些日子,而我再也没可了朋友。
站在讲台上的李美丽,就像红冠子翘尾巴的大公鸡,刚一转身,正对上刚进门的高建成,高建成那天初来报道,一米八的身高挑起一身灰色西装,使整间教室都亮堂不少,孩子们刚才的恐惧被他的出现悉数带走,一个个好奇的伸长脖颈,齐刷刷的像群鹌鹑只看着新老师。只有我注意到李美丽一改得色,面色涨红,眼睛里水雾旦旦,仓惶而逃。
而高建成看着她的背影久久不曾回神。
在小学我没什么好朋友,大家看我如同看洪水猛兽般,只有高建成倒是常常有意无意的找我聊天,问问我中午吃什么?学习有没有问题?以后想干什么?需要他帮什么?
对这样一个和蔼可亲的大叔,我其实提不起半分厌恶,直到有次碰到他去我家家访,原本我是要同金盛上山,可金盛忘记带工具,让我回家取,我正碰见他帮母亲牵牛,高建成站在那里看着低头给牛饮水的李美丽,两个人都没说话,可那画面该死的和谐,李美丽没有张牙舞爪,没有跳脚骂娘,高建成的肩膀也不像金盛的缩起,可我看了就是不爽。
我把农具摔的叮当响,在两人有些慌乱的眼神中得胜般离去,又怕家里没人,他们干些恶心人的勾当,便绕道房后,心跳如雷的窥探着。而实际大约几分钟后,高建成就夹着书包离开了,李美丽在院子里继续与她的猪马嗷嗷对话。
高建成之后到处家访,几乎家家都会停留片刻帮着干些活儿,那时候,家中农活颇多,李美丽比谁起的都早,打猪食,割牛草,拌鸡料,我在这些吆喝声中起床的时候,金盛坐在被窝里眼屎都还没拘开。
“妈”眼都不抬的嘟囔这一声也就算招呼了,她像没听见似的只忙手中活儿,李美丽酒醒的时候不怎么搭理我,完全没有酒后那般张狂的爱,唯独对金盛态度一如既往。
“太阳都他妈晒屁股了,你是睡死在炕上了?”李美丽骂金盛总是咬牙切齿,像上辈子就带来的怨恨,恨入骨血。
我一听李美丽骂金盛,心里就便堵的不行,父亲憨厚老实,从不与她一般见识,她是真的蹬鼻子上脸。
早饭桌上,金盛殷勤的给李美丽夹菜,李美丽嫌恶的喊“管好你自己,我嫌不嫌你”。眼看金盛受伤的表情,我敢怒不敢言,随口扒拉两口桌上的早饭,用学校逃避这厌恶的空间,可到了学校又总能见到高建成。
终于有一天放学,趁着李美丽下地还没回来,金盛在厨房里做饭,我忍无可忍的与金盛抱怨“我妈天天骂你,嫌弃你,你怎么受得了?”
金盛摘豆角的手顿了一刻,没抬头,憨实的说:“你爸我没能耐,对不起你妈,也没少让她受苦,受骂算个啥。”
“你就应该揍她一顿,打的狠一点儿,她就不敢再这样了,我看她就是欠揍。”我压低嗓音,咬牙切齿的说,说完还有点心虚的回头看看,不看还好,一看正见到李美丽一脸铁青的站在身后,额头被汗水浸湿,碎发像乱草似的贴在脸上。我以为她会像骂金盛一样骂我一通“白眼狼,没良心的,窝囊废……”
我有那么一刻特别期待她用些脏话或者恶毒的咒骂问候我,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进屋草草收拾两件衣服,连脸都没洗,就出门了。
后来我才知道,李美丽那时候回了姥姥家。姥姥有两个女儿,李美丽是老二,一直住在市郊,平时少有走动,我在假期从来没去玩耍过,姥姥也只在农忙时过来那么两天。
李美丽回娘家,家里并没有如期恢复我想要的宁静,金盛整日像个磨盘,围着院子转圈,不止我饭吃的不应时,那些鸡鸭牛猪也全都乱了套,我知道金盛有多想去接李美丽,也知道他有多怵姥姥,因为每次姥姥来家里,金盛都不敢在一个屋呆太久,也不敢与姥姥说话,更别提去姥姥家取人。
“爸,你为什么那么怕姥姥?”
“……”金盛只是沉默沉默,一直沉默到问题消失。
我厌恶李美丽,不想她回家,却又想吃她做的饭,比猪狗还惦念。
三天后,李美丽还是回家了,一切像原来一般,一切又无法再回到原来的模样,我们很明显的都在躲着彼此,整个小学阶段都在这样的躲避中度过。
直到初中可以住校,我才逃离那隅令人无法呼吸的空间。
初二那年,家中突发了一场火灾,将全年的收成付之一炬,我被通知回家的时候,正见到金盛泪水连连的堆坐在草灰上,满院苍凉,烧焦的稻草散发腥糊的刺鼻气味,李美丽戴着头巾在没烧净的草堆里找寻最后的粮食,周围邻居喊她别收了,收了也吃不了。
她兀自嘟囔“人吃不了可以喂牲口,总得抢点儿。”在黑灰堆旁,她的红头巾格外鲜艳,原本挺直的腰板如今佝偻了许多,实际几个星期未见,这样远看,就像已经几年未见似的。
李美丽边埋怨我回家,边嘱咐好好学习,将生活费塞到我书包里,独自在院子里又转开了,我赌气收拾行囊,没打招呼,直接返校。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高中结束那年,我报考的大学在南方,我终于把回家的周期从每月一次调整成半年一次,而实际那时候的心里目标是不用回才好,那样我就不用烦恼如何面对她。
上大学临走前一个天,因为要坐早班火车,从村里出发来不及,我就提前一天住到姥姥家,姥姥比李美丽和蔼的多,她从来不会高声喊叫,晚上我们一起睡在床上,我问她“姥姥,为什么你这么温柔,我妈却那么怪。”
姥姥慈祥的看着我“有些话,现在说不是时候,等到你结婚的时候,我再给你讲吧,毕竟我也答应过你妈。”
就这样,我带着巨大的问号开始了异地求学生涯,而李美丽依然在家务农,我只有在梦里才能闻到她的烟味儿,看到她和别的男人推杯换盏的模样,听到她骂金盛的那些脏话。
我还梦见她与高建成抱在一起,梦见她在高建成面前骂金盛,我怒气冲冲的喊他们“狗男女”。
我很少给李美丽打电话,李美丽每月给我打一次电话,大概也只有一句话“生活费给你打过去了,要是不够就知声,在外面别亏待自己。”最后在我嗯嗯呀呀的应付中换来“嘟嘟”的忙线声。
大三那年姥姥突然车祸去世,我赶回去的时候,姥姥已经入葬,李美丽眼中尽是血丝,粗糙的手掌反复摩梭,像个无措的孩子,除了喂牲口,一坐就是一天。她觉得照顾不了我,让大姨把我接走,提前送我开学。
这也是我第一次到大姨家,大姨的性格更像姥姥,但她对我没姥姥那般慈祥,反而不是很愿意搭理我似的,我还是厚着脸皮问出我的疑问,“大姨,姥之前和我说,等我出嫁时候给我讲我妈的事,您能跟我说说是什么事吗?”
大姨听我说起姥姥,眼圈一红,停顿了好一会儿,像发狠似的说:“不管了,还等结婚,结婚又怎么样,左溜养的都是个白眼狼,还瞒着瞒着,都图什么也不知道。”
她像说给姥姥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然后才看着我“你觉得你妈那么漂亮的人为什么嫁给你爸?
因为那时候你爸强暴了她,那年代这是多丢人的事儿,你妈熬了两个月想跳江来着,后来发现怀了你,这没办法才嫁给你爸的。”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嘴唇一张一合,脑中一片空白。
“你妈要嫁我们都不同意,你姥姥说愿意帮她养着你,可你妈也是个犟种,偏要让那个强奸犯负责任,她说只有这样,你才不算是强奸犯的孩子。”
“可看看你爸是个什么东西?那懒得除了睡大觉还是睡大觉,甚至别人偷摸要欺负你妈,他看着都不敢还手,还是你妈发疯把别人打跑的。你妈喝酒是怎么练出来的你不知道吗?”
“家里那些来干活的,给人斟茶倒酒,陪酒你爸陪吗?后来喝那是她纯粹的要麻痹自己,”
“你家过这日子,你能衣食无忧的上你的大学都是谁用自己的苦血换来的?”
“别说是你,就你家的大黑狗,老黄牛,白条猪,哪个认识你爸,哪个不是你妈经管,
她是有力气啊,她再有力气她也是个女人不是?
有年我过去帮着看你,她好干活,
那晚上累的,边喂奶边偷偷抱着你哭
你这么大你见她哭过吗?!”
“我听你姥说,还有一回,你让你爸揍她?
你知道她回娘家哭了几天?
她总和我说,她这辈子就这样了,不能让你亏着,
她活着的奔头就是你。”
“你妈没被你爸糟蹋前娇贵的不得了,也有爱她的人,那人你认识,就是你们小学的高建成,他因为你妈一辈子没娶,只不放心在一旁看着,你觉得他们脏吗?!你觉得他们脏吗?!他们没睡一个炕,没越雷池一步,因为你,你妈见他都绕着走。”
大姨说着说着泪水像开了闸似的,
“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有时候看她这一生啊,我也心疼。唯一的女儿,唯一的奔头,却那么厌恶她,我都不知道她怎么熬下来的。”
“我一直就说,早点把这些和你说了,她就说不行,她说她心里苦点就苦点了,你心里不能苦。”
“可恩子,你妈也不能再苦了!”
大姨给我擦完眼泪,又抱着我一通哭,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的流泪,这一切太颠覆……颠覆到我不敢直面。
回到学校,平复了三天,我主动给李美丽打了一个电话,李美丽一接通,便担心的问我是不是遇事了?
我突然想起她喝了酒后,喊我抱我的模样,突然想起她在我眼前畏手畏脚的模样,突然想起我让金盛揍她,她在我身后失望的模样……一股气流梗在喉咙,吞咽不下,终压着说了句“没事”
“是不是没钱了?”
“有,有,我就是让你注意身体,没事了,我挂了。”不敢等她回话,直接挂了电话……我开始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懦弱。
我想我需要时间消化,接受新的李美丽,我也有时间,来日方长,这次回家,我可以慢慢靠近她,我可以帮她多干活儿,我能和她聊很多事,聊她的更年期和我的青春期,我们可以一起逛街,我觉得这是一件可行的事
还有,我欠她很多的拥抱和道歉……
学校生活突然变得漫长,
然一个月后,
家里爆发了一场百年难遇的洪水,
洪水带走了一切,带走了我的救赎,带走了李美丽痛苦的一生……
我此刻站在岸边泪眼模糊,心里却看得异常清楚……
李美丽青紫手指里紧攥的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芭比公主的纱裙,高建成手里攥的是李美丽的半截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