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情缘

刚才不过是打了一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1.

变脸的人忙着变脸。在七月炎热里，宽窄巷子像一条长长的黑蛇，蜿蜒、盘旋，一点一点的移动，唰一声，前进一点，唰一声，再往前，没完没了......变脸的人竖起耳朵贯注的听着音乐指令，然而他不觉得索然无味。

如果不是满腔热血，他们永远不会相遇在成都的街头，在宽窄巷子看川剧变脸。旅行了。相遇了。“哒哒哒哒，”每一个“哒”都如一根小棒敲在心上，一点一点遁入另一个时空，切断了过去与现在。

茶室的阁楼里，一部分的听众离开了。新进入的一群里，零零落落的坐在座位上。茶水服务员在桌子、椅子之间穿梭，忙着点单，推荐茶水、小吃。

一个人点燃一支烟，深深的吸一口，然后重重的吐出一团烟雾，任由他在空中盘旋、破灭。另一个人拿着手机不停的按着，手机的灯光映射在脸上，偶尔的唇齿牵动也显得格外清晰。偶尔两个人说上几句，然后又各自各的等待着。

一对情侣并肩坐在一起，桌子下，两只手紧紧的牵着，女生用另一只手把玩着两个人的手，男生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人，脸上梨花盛开。转而问服务员：“什么时候开始表演？”服务员说声“马上”便拿着手里的茶壶转身下楼，楼梯上的脚步声“踢踏踢踏”越来越远。

坐在角落里的周帆船，前几天刚结束高考，看见了茶馆的环境设置，就想到了她多年来一直幻想的旅行。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这样！总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给自己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紧衣缩食的存钱，想方设法的编织谎言，摆脱父母的看管。父母一点都不为她着想，她那么热爱自由的人，将她箍在身边实在是不像话！

然而无论如何，假使这场旅行穷游下去，至少走在路上，这场回忆也是值得的。她算了算最近几天的开销，车费钱、住宿钱、伙食费用以及购买纪念品的消费，想起刚才点的一屉小笼包和一壶花茶，顿时一阵心疼。她觉得应该要节约点了，要不然穷游都没有办法进行了。

2.

周帆船点开Instagram，看着前几日更新的照片和文字，陷入回忆里，可是她并没有笑，她是一个自卑的人。她将高考结束后的状态都浏览了一遍，然后关掉Instagram，关闭手机，手指有节奏的和桌子接触发出“嗒嗒嗒嗒”的声响，像是在享受，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催促变脸快点开始。

邹静源坐在她的斜对面，一个年轻女生，一只手紧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放在腿上，腿不停的抖动着，长长的头发将圆润的脸蛋遮住了一些，看样子是故意的，不愿意让别人看出她的胖。婴儿肥的脸让她看起来像一个正在念中学的学生，但是她已经工作两年了。

她穿着一条郁金香长裙，裙尾有一圈可爱的荷叶边——凹凸的向外伸展着，很有点初中生的味道。她斜挎着一个黑白色的小包，白色面上有一个毫无表情的闭眼动漫人物。头发梳成千篇一律的式样，惟恐唤起公众的注意。

然而她实在是没有让人过目不忘的特点，长得不难看，却也难以让人记住，面部棱角始终缺少一点凹凸感，生怕让人一眼就认出，左脸上竖着长了一条直线的痣，那是她最不愿意露出来的，所以她的头发起到了很好的遮掩作用。

在家里她是优秀的女儿，在公司她是优秀的员工。大学毕业，她即参加学校的校招，匆匆忙忙的进入了一家培训集团，担任培训讲师。她打算利用暑假的时间出来散散心，看看世界，她不想一辈子当笼子里的金丝雀更何况她都已经25了，如果再不抓紧时间享受孤独的生活，她怕她再没有这样的时间和空间，家里早已经催促她结婚了。

3.

朋友圈翻到她喜欢男生的动态：“你这一生，会遇见很多的人，做很多的事，走很多的弯路。世界那么大，我在哪里遇见你。”静源略略沉吟了一会儿，点击他的头像，一条一条的翻看他这些日子的动态，查看动态下方他与别人的互动，没有点赞，也没有留言。

他拿她当一个学识渊博的人看待，他拿她当作一个很man的女人，一个知己。他崇拜她。静源在公司里老是觉得谁都看不起她——同事常常在背后对她议论纷纷，说她不善于言辞，像一个奇葩，但会溜须拍马，巴结领导。

她在公司受了气，回家却也受气。家里的大事小事都喜欢找她，她提出抗议时，父亲总是语重心长的告诉她抗议无效。

她家也是一个和谐的家庭，父母虽说是普通的农民，可是却拼命的送她们姐妹读书，像她这个年龄有一份收入不错、环境不错的工作，她是第一个，打破了她们村子里，初中毕业即外出打工的传统记录。然而父母却日渐对她要求增高，连青春期的孩子有点小情绪都要找她去处理，匀出时间去学校调查不开心的缘由。

她是一个好女儿，好员工。她尽力的做好所有人提出的要求，父母安排的家事，领导安排的工作，深更半夜的加班完成，想方设法的挤时间处理。但是她不快乐。

4.

静源搁下手机，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脸靠在手上。她实在是太累了趴着认认真真的休息一会儿。

周帆船从包里翻出她随身携带的《莫泊桑短篇小说》，是为了在路上打发无聊时间的，等待的这一会儿正好派上了用场。静源惊奇的看着斜对面的周帆船，纠结犹豫许久后，朝着周帆船走过去。

她向着她低声的说道：“原来你也喜欢莫泊桑。”周帆船恍惚的抬起头，干练的碎发也跟着后仰，在脸上勉强的挤出礼貌的笑容，点点头。

“你也是一个人吗？”

“恩。”

静源坐下后，两个从尴尬到热络，原来同样是两个喜欢文学的人，都向往木心的“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喜欢李白的豪放洒脱，喜欢茨威格的“突如其来”。

周帆船说：“你知道么？我看见你出现在楼梯口，像一只受惊小鹿一样在角落坐下。”虽是已经离开工作和生活，静源的脑海里依然常常浮现烦恼的琐碎场景，让她莫名其妙的难过，所以，眉头紧锁，面露忧伤。“后来看着你低着头看着手机嫣然一笑，我才看见你的嘴巴、鼻子、眼睛。”这样细看，却是另一番味道。

5.

静源不由得笑了，这是一场她争取而来的相遇。两个人点的小吃、茶水都腾在了一起，台上的节目早已经开始，但是少了之前对于表演的期待。在电子屏闪动的余光下，周帆船将手机放进裤兜，眼睛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女生，一双大眼睛在黑暗中扑闪扑闪，长长的睫毛让整张圆脸显得异常的可爱。静源突然觉得这场旅行开始充满了乐趣，她突然觉得炽热、快乐，羞红着脸说：“看不出来，你的嘴巴那么甜。”

帆船说：“你在读大几？”

原来她以为她在读大学，她已经习惯了，很少有人看得出她的真实年龄，这张娃娃脸算是功不可没，她笑了，没作声。

帆船说：“我前几天刚刚高考结束，成绩还不知道，上不了好的大学是一定，但是一个一般的大学还是可以的。”搭着手的右腿又在有节奏的抖动着，像是缝制衣服时，踩着缝纫机一样，匀速而不乱拍子。帆船下意识的开始玩弄手指，接着她说：“你读的是什么专业？”

静源看着帆船，然后说：“我已经工作两年的时间了，哪里还有那么好的机会在读书啊，我倒是想，可惜就是时间不等人得很。”

帆船突然被这个回答惊吓到了，眼前女生看起来也不过20出头，竟然早已经大学毕业还工作了两年，但是她看起来着实与自己年龄相差无几，再经过刚才的交流，确实无法把她和一个25岁的人等同。帆船说：“那你的工作还顺利吗？是你喜欢的职业吗？”

邹静源邹着眉毛，陷入了沉思。她的工作是她喜欢的职业吗？好像她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一毕业就从事这份工作，她没有比较过，不知道是否是真的喜欢，但是工作上的任务，她总是百之百的认真完成，总是高效率、高质量的提交给老板。她说：“应该喜欢吧，只是有时候会觉得很累。”她当然觉得累，她是一朵奇葩，不喜欢把时间浪费在女人堆里三八别人的生活，更远把时间用来看书、学习，但是没有人理解她，反而无法被他们同化，便会成为孤立的人，她想孤立就孤立，人活着总该另类点的好。

6.

静源带着哀愁，平静的说完，周帆船表示充分的理解，她说：“你难道没有恋爱吗？按照你的这个年龄是应该准备结婚了的？”是啊，按照她的这个年龄她应该处于热恋中，张罗着结婚的适宜，但是她不是，她一心追求她的梦想，工作中也在好好工作，但是那只仅限于工作，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总觉得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不应该这样平淡的度过，她总想挣扎着多些什么故事，可是却总是想不出该有什么故事留下。

周帆船继续问她对于感情的看法。对于感情静源是有自己的套路的，她不在乎男女，在乎的是感觉。一想到这里，她突然脸越发的红起来，偷偷的瞥一眼周帆船，脸更红了，而她则显得十分愉快。

周帆船没有想到她的这一番话竟然使得眼前的姑娘脸上，不由得心里开始嘚瑟，也更加信心满满。平时，她不敢告诉别人她喜欢什么样子的人，而在一个陌生面前，她终于勇敢的说了。

他们恋爱了。他们有好多说不完的话，对于两个人的生活经历分享，有趣的、无聊的、开心的、不快的，朋友、亲人，从出生到现在，一一都说了个遍......无休无歇的话，她不嫌烦，她也不觉得啰嗦。恋爱着的人，向来都喜欢说，一方是浪漫的诗人，一方是感性的情人，她说她爱听的，她听她爱说的。

7.

变脸的音乐戛然而止，二人转上演开始。周帆船沉默了一会，她说：“我想我该谈一场恋爱了。”听到这话时，邹静源慌张的翻看着手机相册，全是她沿途拍摄的风土人情，但是却丝毫没有当时的愉悦感。她说：“是该谈得恋爱了，但总也要等都9月开学，如果没有心仪对象的话。”周帆船长长的叹一口气：“是的，你这话说得对，总得先有一个谈恋爱的对象。你呢，有喜欢的人吗？”

静源默然，半晌方说道：“应该是有了吧。”匆忙了看了眼周帆船，然后慌张的把头深深的埋下。在二人转音乐中，静源抿着嘴，露出了奇异的笑容。

在一阵掌声之中，茶室里的灯光全部打开，突入而来的强烈灯光晃得两人都睁不开眼，节目结束了，刚才热热闹闹的人，开始热热闹闹离开，楼梯上又响起热热闹闹的“踢踏踢踏”。

茶室门口依然响起川剧的“哒哒哒哒，”每一个“哒”都一根小棒敲在心上，一点一点遁入二次元时空，切断了过去与现在。

周帆船和邹静源也起身下楼，重新出现在宽宽窄窄的巷子里，一如既往的人声鼎沸，只是这条街上有了一个熟悉的人，陌生的人。

转身，即是天涯。

邹静源明白：茶室里的故事就是一场变脸，音乐停止了，变脸也结束了。她还是她，刚才不过是打了一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巷子里喧嚣浮华，拍照的拍照，叫卖的叫卖，人群在不停的前移，却又似乎从不曾移动，还是那么多人。左边的糖人摊前围着一大堆小娃娃，孩子们鼓掌、欢呼的声音传来，糖人师傅的又一个糖人作品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