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灿烂(小说)贵州工程应用技术学院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二叔的马甲1

2018-10-04  本文已影响118人  黄龙河

二叔进城第一天就捡了件马甲。

十天前,二叔跟随庄上一个常年在外边做小买卖的上车了。二叔是没有目的的。也就是说车到哪里,他就去哪里,车停在哪座城市他就在那座城市落脚淘生活。二叔常说,人嘛这玩意儿不就一片树叶,叮在哪棵树上就在哪棵树上晃悠,有那天树不想晃悠你了,你就要听风的,他娘的风把你撂哪儿就在哪儿,还能由得你腿肚子转筋。

细想想二叔挺哲学的。

天刚闪亮,二叔就上了山。

这是座戳在城市边缘上的垃圾山。

二叔到死也忘不了这一天了,他说他已把这天拴死在裤腰带上了。这天是法定的放三天假的第一个清明。几天前回安徽淮北老家给祖上添坟扫墓,昨晚七点才下的火车。这天因为他的一个举动差点吃了官司,他把头想成了笆斗也没能真正的弄懂,这其中的缘由。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日头病怏怏的打雾霭里一瘸一拐的走来。一道道山梁如一座座坟墓沉静的排列。山路横七竖八很放肆的搂抱着山丘。只一会儿,日头便挣脱了雾霭的牵裹。逃出来的日头不像刚才那样一瘸一拐了,极利索地伸出长手在二叔的秃头上摩了一下,那一下很友好。二叔感觉到了抚摩,感激地望一眼正龇牙咧嘴对着他笑的日头。

有风刮来,卷起山上的脏土不由分说直往二叔鼻孔里钻,并及时的刺激了敏感处。接着的二叔非常及时恰到好处打一个喷嚏。

这时二叔的脸正正好对着日头,仰起的脸又恰好将鼻孔给出卖了。于是日头的长手又适时地抓挠了一下,又是一个喷嚏,响亮而悦耳,清脆且放肆。这时的二叔觉得日头有点不怀好意了。去你娘的儿,反正我不做亏心事就不怕鬼上门敲。他就喜欢把不怕鬼敲门说成不怕鬼上门敲。二叔就是二叔,他只上过小学三年级。二叔继续爬山。拣来的牛仔裤蹭出哗哗响声很有节奏,催促主人去发现别人没抢去的宝贝。二叔不经意用右手摩挲一下,感觉真好。

这时候,日头变得有劲了,在二叔身上砍、剁、削、切、割,雾霭们唯恐怕溅一身血腥气,打他面前仓皇逃散。娘的儿,你们也吃败仗?二叔觉得好笑,一张嘴便骂了出来。二叔很快拣到一只八成新的文具盒。

二叔将那盒子收进筐里,边收边思想起来:回去送远房侄子用,侄子的小脸蛋真嫩,侄子扑进怀里二叔二叔的叫着感觉真好。一忽儿侄子的小脸蛋变成了河东田寡妇的脸蛋。二叔不知道这是他的意识在流动,只知道就是想田寡妇。二叔有过老婆。他老婆没给他撇下一儿半女就跑了。田寡妇在他老婆跑了之后成了他不是老婆的老婆。田寡妇有个闺女渐渐长大了,才收敛起和他的来往。不来往归不来往,可挡不住二叔不去想她。田寡妇胸脯上那对鸽子正伸头缩脑对着他叫呢。一眨眼功夫,垃圾山上空都是乱飞的鸽子,有一只不知为啥从半空中掉了下来正好砸在他的秃头上……

一阵小车的叫声收走了二叔的好梦。极不情愿的他不得不循声望去,一辆黄色小轿车陷在山下的一个小土坑前吭哧不动了。娘的儿叫啥叫,像块白布贴在山腚上没人揭你,叫去吧。二叔不知为啥气那像块白布贴在山腚上的小车。其实只要有人推一下那车也就上去了,一个人的力气是足够的。山上山下来来往往恁么多人,有的瞥一下,有的连看都不看一眼,各拣各的宝贝,唯恐耽误了时光少拣了宝贝多可惜。你开小车的关注过我们这些农村来的拾破烂的人么?二叔看了一会觉得怪有意思,于是他的意识就流动起来,你他娘的儿八成心不正,恁些人咋就没有帮你的,我二叔就是不赖,呀呀呸——

……往上看满天星,往下看一个坑,屋里看点着灯,墙上看钉着钉,钉上看挂张弓弓上看站只鹰,只一会起了风,刮散了满天星,刮平了地下坑,刮灭了屋里灯,刮掉了墙上钉,刮崩了钉上弓,刮飞了钉上鹰,只刮得:星散、坑平、灯灭、钉掉、弓崩,鹰飞,得儿啷呛一场空……

二叔思着想着,不禁哼起了自个儿不止哼了十万八千遍的大鼓词往山下走来。

二叔有个习惯,心情好时就喜欢哼上这段,自娱自乐。哼过了乐罢了,晴朗朗天立马乌云密布,他边走边骂,咱农村人有啥现如今也学油了,没有城里人撂恁些东西扔这么多破烂咱拣啥拾啥,人家有难咱应帮一下,这样才和谐么。

这时的二叔思想挺活跃,意识特流动,骂过农村人又骂城里人:城里人你有啥可烧的,没有俺们给你打理,这脏东西还不把你们吃了?有一回我拿钱买你们的饭还嫌俺的钱脏呸!二叔挺哲学的。

二叔有个收音机天天听如宝带在身上,新鲜词他还是知道几个。他不落伍,他决定帮忙。要是我帮了他他一高兴兴许给个百二八十的,要是碰上富翁吃不准赏个千儿八百的,要是逮个快要死的急等着去医院,这时帮了他忙也就是说救了他一命,他许个闺女做老婆都有可能。二叔一闪念一个童话诞生了。这纯粹是一个捡来的童话。

这时的二叔就是喝令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将军,指挥车主前拉后倒,左拐右打,帮忙给那车轱辘后边垫上石头砖块,小车噗噗几个黑屁放过,吭哧一声爬过了烂泥坑……

后来的二叔总是想,要不是发这点善心,今天就不会到山这边来,到不了这边来,也就捡不到皮夹克,捡不到皮夹克也就……二叔推演了九百九十回,认定一切都是缘分。

娘的球,九成新,城里人有的是钱,啥都扔啥都扳,爹娘老子也敢撂。电视上不是说有个养育了有五个儿的老嫲嫲没人问,在垃圾山饿死了么?

哗啦啦一阵响。二叔抖动马甲。声音清脆悦耳,二叔情致高,又抖出一串音符。二叔不懂意识流,压根就没准备研究什么叫意识流,可二叔的意识在一刻不停地流动,流到了几千里外的老家。一年前——

老家门前有棵洋槐树,树有三搂粗,春天洋槐花香气能熏死人,树上有两个马喳子窝,窝大如铁锅,锅里常年烀着马喳子一家老小的日子。阳光很大,热乎乎舔着二叔的光头。二叔的光头特别,找不到一根毛。马喳子在树上唱歌,二叔在斑驳陆离的光影下看风景。风景的主体是两只狗。风景真好,二叔看着看着,有股热流蹦着跳着从下往上窜,一窜窜到脑门。肯定是一公一母,不是一公一母就不会屁股对屁股。二叔敢肯定。公狗这里叫牙狗。要不是一公一母,今天我一天不吃饭!

二叔觉得有点荒唐,跟谁打赌?跟树上喳喳叫的马喳子么?他娘的昏了头了。二叔莫名地骂。那两个屁股在扭动,前进进后退退,左晃晃右摇摇。二叔有点气恼,气恼自己弄不清哪个是牙狗哪个是母狗。还没到放个屁的功夫,二叔就不气恼了,两只正干事的狗可能理解二叔的心思,竟往这边扭动来了。二叔看得清,是横着过来的,就像螃蟹走路。整整好在二叔眼力能照见的地方,两只狗停住了。两只狗停住了走动,不等于说两只狗的屁股不动。二叔看清了,二叔的眼睁圆了,二叔眼里硬生生横着一根桥梁——粉红色的水汪汪的桥梁!

只一小会,二叔眼里的那根粉红色桥梁,就打二叔眼里挪到两只狗的屁股中间……那是一截很好看的桥梁,二叔想从桥梁上走过去。想着想着,二叔也想搭建一截桥梁,可是那头搭在什么地方,二叔还没有把握。这时候,树上的马喳子恰到好处提醒二叔,意识也不能漫无边际地流动,也该刹束刹束一下。于是,马喳子在他那九成新的马甲上点缀了一朵白花。

二叔一个激灵打几千里外的老家,坐高速悠忽间回到垃圾山。低头看前襟,确有一摊鸟屎。娘的,这是老家洋槐树上的马喳子屙的?人穷有时连一张车票都买不起,想回家回不去,眼巴巴的望着家的方向,朝着埋葬爹娘的地方,任眼泪奔流。人的意识不需要打车票,人的念想不需要打车票,一下子飞过千山万水万水千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人真是个怪物。

二叔把马甲脱掉,小心拍打几下,挂在小屋的衣钩子上。大热的天穿马甲,不是憨熊就是傻屌,不是半吊子就是二百五。二叔在心里骂,骂谁?说不清。反正二叔是骂了。

二叔拣破烂时,穿着来时穿的随身衣裳,要是买个什么东西,就换掉随身衣裳,打衣钩子上取下马甲穿上。买东西回来,就脱掉马甲挂衣钩子上,再换上随身衣裳。天天如此,事事如此。夏天买东西时,店主问二叔,大热天穿马甲不嫌热?二叔说这东西冬暖夏凉,给台空调也不换。冬天买东西时,店主问二叔,大冷天穿马甲,里边也不衬个线衣不冷?二叔还是那句话,二叔说这东西冬暖夏凉,给台空调也不换。

二叔感觉,穿了马甲精神特好,腰板也变直了,腿肚子也不抽筋了,马甲上布满阳光和花花绿绿的目光。

年关,外出的人如鱼洄游,如鸟候飞,一拨接一拨,视死如归又义无反顾往家奔,二叔也不例外。

村人感到奇怪,离乡别井的回来,有的一年,有的半载,开着汽车,骑着摩托,大包小包背着的提着的,谁不满载而归,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景观。唯见二叔俩手空空。除了那件明晃晃的马甲外,外观上看不出哪里有值钱的毛。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村人说了,只要褂兜子里有钱,啥东西买不来?连航空母舰原子弹都能买来。

二叔继续着原来的生活,拣垃圾收破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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