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
有时,经历了生死,才更愿意迷信,愿意相信有另一个世界,有魂灵,也有来生。不知道为什么,很多时候,只有失去了一些,付出了代价,人才会懂得一些人 、事和情。失去的越是惨烈,明白得越是透彻。让人难过的是,反之亦然。如果不必失去就能够懂得,该有多好!
我的父亲,年纪轻轻就历经坎坷,因为政治原因坐过牢,不得已与家族断绝关系,后来背井离乡,凭着魁梧块头和一身力气挣工分,劳作生活,也以此打退欺负他是寄人篱下异乡人的无赖村汉。最终凭着他的高一功底得益于高考的恢复,读了师范,并再次背井离乡。因为这些经历,他希望我们也能像他一样,不走回头路,也不必局限一隅,而是能像鸟儿展翅一样,天大地大,飞得越远越好,所以他给我们起的名字是“鹂”、“鹃”、“鹏”。他完全不在乎我们要在他身边,也完全无所谓我们可能千里之遥。那时他已经在白塔开始工作,正当壮年,我们还在读小学,记得他笑声朗朗地说:“这样我老了,可以这家住住,那家住住,天南海北,就像旅游一样!”
是啊,小的时候多好,是最艰难的时候,却也是最快乐的时候。总是很轻松地,他就能在吃饭时让全家人笑得前仰后翻。那是真正无忧无虑的日子,完全不知道长大后人生会有那么多的不如意,更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们终将会失去他。
他是一个典型的山东大汉,心胸阔大,又不屑置辩。 从小他就不太管我们。所以在渐渐长大有了隔阂的那些年里,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不管我是怎样一个人,我都主要是靠自己、靠姐成为了今天的我。为什么我要到现在,到他走后,丧事已毕,我们三个人泪眼相对,回想种种过往,哭得话不成句时,我才突然明白:假如我身上还有一些讨人喜欢的东西,它们恰恰都是来自于他的遗传和影响;我成为今天这样一个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我最重要的成长阶段,读了那些被他买来并视若珍宝的书,它们深远地影响和指引了我。 而当生活中的不顺心渐渐抹去他脸上的笑容 ,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我们不理解他甚至反对他的故土情结和写作梦想时,他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和隐忍,很少为自己的选择和所为说什么,只是这样的时候,他心里一定是万分的哀伤难过。任何人,尤其他这样易于忘记外界伤害和欺骗的人,又怎会计较特殊年代自己血浓于水的亲人呢?而狭隘的替他去计较的我们,为什么就没有多多体谅过他夹在中间的难言伤痛呢?又是我们,当他点灯熬夜奋笔疾书时,先是认为有失教学本分,与家人子女无益,继以这些都是外物得失对身体不好为由,一再自以为是或明或暗地表示忽视和反对。也许因为自己就是没有追求没有理想的人,所以完全不能也没有理解他对于写作所付出的心血和热情。甚至当他的小说、文集和剧本陆续发表,拍摄时,我都没有从心里为他高兴和骄傲。
唉,每当想到他最后的日子里,常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沉思,半天不说什么话;想到我们太晚赶回家时,他平静安详嘴角带着微笑时的面容;想到如今他未归也不会再归故土的孤寂坟茔,我就泪如雨下——这,就是对我那些曾经的错误甚至罪过的公平惩罚吧!
我不是一个容易后悔的人,不论遇到什么,会有千百个理由让我相信人总是难免会有局限性,也为此原谅别人或原谅自己。人活着,生老病死,这条路如此漫长,谁又能得老天眷顾,生就了一双前后眼。我总想着,“在那一时那一地,即便回头来过,还是如此。”
可是现在,父亲离开了。我才发现,不是自己不会后悔,而是我经历的太少,并没有什么真正值得我去后悔的事情。现在悔恨如此深重,我自己心里明白,这些天掉的那些泪远不是纯粹为了失去的悲痛。 仿佛只是一夜间,天和地,就颠倒了个儿。我重新认识了是非对错,一夕改换了对生与死的看法,就连对人情世故,我曾认为繁琐无用的那些往来,也有了推翻从前的切身体悟 。
从前我深信不疑的,而今发现了它明显的荒谬;从前我不屑一顾甚至厌烦的那些,现在却重新认识了它的价值;从前我斤斤计较的,此刻却只反射出我的狭隘和自私。我一贯愿意为之体谅的,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源头;我以为幼稚的,他向我展现了他确可依靠的力量和敏锐透彻的洞见。
不论身在哪一个世界里, 也无论你是言语还是沉默,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怪我,不会怪我们,就像你一生运势多舛都没有怨恨过任何人一样。每想到这一点,我都更加难过。可是这个时候,再后悔再难过,又能怎样呢,我能说的唯有:“爸,九泉之下,愿你安息。”
2015.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