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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元十七年那场情事

2016-06-11  本文已影响1082人  齐婴宁

贞元十七年那场情事

元稹绝对没想到自己写的《莺莺传》会留下那么多传说。宋人写词,写诸宫调,元人写杂剧,明人清人不断批注,化入小说。到得建国后,仍有康生蝇头小楷抄西厢记。如张生耐不住莺莺那临去秋波一转,张生与崔莺莺这段情事也给了这历朝历代钟情者无数发挥余地。

元稹是否原型,莺莺到底是谁,二人故事的流转反应了怎样的民情?还有元杂剧压卷之作的《西厢记》。不过比起明清疯狂弹幕批注西厢不同,今人顶多知道张崔二人的故事,认真看,揣摩后又特别喜欢更不至于。觉得多半是因为脱离了现在的语境。两情相悦,夜间相会,双宿双飞在现在没有任何障碍。古人生离之痛,今人也很难体会,毕竟就算分居两地“时保联系”也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情。那种产生深刻感情后,一方忽然跑去京城赶考,如果一方想切断联系,那么二人感情基本付诸流水。所以对于崔莺莺的犹豫、大胆、痛苦也就很难理解。唱词用典如此多,却又隐藏得平常,真的也很难一时领略其文之妙。

不过还是想写写《西厢记》里那些好的片段,以纪念崔莺莺、张生在贞元十七年战斗过的爱情。

临去秋波一转~暮春天气


很多人都写一见钟情。马尔克斯写里阿里萨对费尔米娜一见倾心。阿里萨要去一个通讯地址不大明确的人送电报,书里写他在埃万赫利奥斯小公园里一座半倒塌的古老房子里找到那个人。房子的里院与修道院相仿,花坛里长满杂草,中央的泉眼已干涸。阿里萨跟着赤脚女仆穿过一道道拱门时,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走廊里摆满尚未打开的搬迁用的箱子、泥瓦匠工具等。在院子尽头的临时办公室,他找到了要送电报之人。任务完成,女仆一直把他送出门外,不是为了引路,而是为了监视。但是他跟着女仆又沿着同一条走廊走过去了。这或许是命运。因为他发现这个寂静的院子里明亮且有声音,一个女人正在反复诵读课文,一个成年妇女与一个姑娘。女孩抬头,想知道是谁在窗口经过。马尔克斯原话写:谁也没有料到这偶然的一瞥,引起一场爱情大灾难,持续了半个世纪尚未结束。

类似的场景,王实甫写来却是满口余香,韵味悠长。

暮春天气,张生游普济寺。“随喜了上方佛殿,早来到下方僧院。行过厨房近西,法堂北,钟楼前面。游了洞房,登了宝塔,将回廊绕遍。数了罗汉,参了菩萨,拜了圣贤。”

此时,莺莺引红娘捻花枝上。结果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

《纸牌屋》里习惯让男主角对着镜头述说自己的心理。这是古典戏剧的通病。张生就这样大剌剌地开始对着舞台下的观众表达自己对莺莺的印象,什么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则着人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等饭的过程闷着无聊来逛寺庙,竟然遇着神仙。这怎么不能让人神魂颠倒。可惜啊,这莺莺与红娘见有人,便回去了。

看着河中开府的小姐远去,张生仍然出神,心里打定主意先不去应考,要留着寺庙里近水楼台。毕竟南海水月观音不是那么容易觑着的。何况“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相思病就此落下。

关于这临去秋波一转是美人之韵,已经成为一种共识,从“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到“回眸一笑百魅生”,再到如今拍张照片,都喜欢来一个拧着脖子回头看镜头。潜意识中,我们都中了这临去秋波一转的招。

不过同样写临去秋波,倒各有各的不同。张生这里似乎是给自己打气,倒《金瓶梅》那里就绝对是西门庆好色、“猥琐”表现。且看西门庆初遇潘金莲时,被那杆子敲到脑袋,若不是美人,估计拆人家房子的心都有,结果竟然是如此风流女子,于是“那一双眼都只在这妇人身上,临动身也回了七八遍头,自摇摇摆摆,踏着八字脚去了。有诗为证: 风日清和漫出游,偶从帘下识娇羞。 只因临去秋波转,惹起春心不肯休。 ”这秋波明写西门庆,何尝没有种在潘心里。

深得西厢精髓的倒是聊斋,《婴宁》篇,王子服初见婴宁亦是这样一番场景: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遨。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去。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

相同处都捻着花枝,莫小瞧这个道具,《霍乱时期的爱情》里费尔米娜是在阅读,莺莺是花枝,婴宁也是花枝,表明的都是身份,增添的是韵致。不然空手而逛,不入画。同样,三者的女主角都是有一个女伴,不仅是小姐必有婢女,在观感上,两女同时出现一方面可以对比,另一方面也可以起穿针引线的作用。不同的是婴宁较莺莺更加大胆。不仅对婢女点评了王子服,而且遗花地上,笑语自去。反观莺莺此处,是借着红娘一女下场,借着张生口中唱词有了临去秋波这一行动。这亦是小说与戏曲的不同。当然两个女主角都如巫山神女、洛神宓妃,来去飘忽,惹人遐思。

待月西厢 ~夏时


清朝有个闲人写了个《美人篇》,专讲何谓美人的,其中美人之韵:帘内影、苍苔履迹、倚栏待月、斜抱云和、歌余舞倦时、嫣然巧笑、临去秋波一转。

简直就像为莺莺之韵作了总结一般。最合者除了那临去秋波一转,倚栏待月是最熟悉的。之前写潘金莲的古典佳人形象中曾提到过,她是帘下佳人,倚门磕瓜子待情郎。前者古典,后者一半市井一半古典。就是因为这磕瓜子的动作所致。若是倚栏待月思情郎就又是另一番画了。

中间莺莺与张生的感情发展,多数人是知道的。孙飞虎要讨莺莺作压寨夫人,张生通过给朋友写信,却敌。老夫人之前许诺:两廊僧俗,但有退兵之策的,倒陪房奁,断送莺莺与他为妻。却又反悔。中间经由红娘串线,张生不懈追求。最终《酬简》中莺莺张生比翼双飞。也因着这一幕欢会描写,被很多人说简直太污。的确是比较文雅的污。

有意思的倒是莺莺“自荐枕席”这个戏核。从最开始《高唐赋》巫山神女会楚王,一直到唐传奇里出现的女神、仙女、女妖、女鬼自荐枕席的故事,模式都略像,才子与佳人,才子主动或者被动,最后佳人都会前来与之欢会。结局各不相同。欢会细节描写也不同。早期小说中,神女目的基本比较单一,就是尽己一夕欢。比如《天台二女》中刘晨、阮肇所遇的两枚仙女“酒酣作乐,夜后各酒一帐宿,婉态殊绝”。《桃园女鬼》的女鬼“我平日政自识尔 ,尔自忘之 。今日见尔独归 ,故特相从 ,且将 同归尔家 ,谋一宵之欢尔 。何以惊为? ” 当然也可以说这是书生意淫。但是在某种程度上,把女性描述如此大胆,也不全是卑之。“当一个女人决定和一个男人睡觉时,就没有她跃不过去的围墙,没有她推不倒的堡垒,也没有她抛不下的道德顾虑,事实上没有能管得住她的”并非全无道理。

只是不同的是结局。仙女、女鬼,一夕欢会后可以消失。但若是人,便有无数扯不断理还乱的故事。因此崔莺莺与张生遭遇了现实。还好《拷红》之后,老妇人接受了生米煮成熟饭的事实。肯让女儿嫁给张生,前提条件是张生需得谋科举。于是有了暮秋天气的《哭宴》。

哭宴~暮秋天气


幸福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长亭送别催人泪。

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段中学课文里有。)

滚绣球: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氏玉骢难系,恨不情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乍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四边静:霎时间杯盘狼籍,车儿投东,马儿向西,两意徘徊,落日山横翠。知他今宵宿在那里?有梦也难寻觅。

张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宫,疾便回来。(末云)小生这一去白夺一个状元,正是“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旦云)君行别无所赠,口占一绝。为君送行:“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限前人。”(末云)小姐之意差矣,张珙更敢怜谁?谨赓一绝,“以剖寸心:人生长远别,孰与最关亲?不遇知音者,谁怜长叹人?”

之后草桥惊梦,真如黄粱一梦。前面莺莺还慨叹不知他今宵宿在哪里,连梦里都难寻觅。接着的却是两人异地入睡,张生梦里莺莺不怕路途迢递,梦里追寻,“衣袂不藉。绣鞋儿被露水泥沾惹,脚心儿管踏破也。”身后却有追兵。噩梦惊醒,“且将门儿推开看。只见一天露气,满地霜华,晓星初上,残月犹明。无端燕鹊高枝上,一枕鸳鸯梦不成。”

回到现实,明早赶路,为这一官半职,阻隔得千山万水。难怪金圣叹定觉得一切就该此结束。那大团圆是别人续得。是的,黄粱一梦更符合悲观文人审美,亦更让人咂摸,唯不完美方能念念不忘。但是另一面“让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也是更多人现世里的渴望。所以,就算有郑恒生波澜,张生与崔莺莺也还是成就千古奇缘。

庆团圆~初春天气


暮秋之后过了半载,张生得了功名。

经历了波折,张生与莺莺终于见面。只是莺莺心中满有疑惑,是否他真的已做了尚书女婿?心中万千疑问、心绪,“不见时准备着千言万语,得相逢都变做短叹长吁。他急攘攘却才来,我羞答答怎生觑。将腹中愁恰待申诉,及至相逢一句也无。只道个先生万福。”好久不见,万千人里也知说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万古同此心。

《莺莺传》里二人却怅惘结局。张生与莺莺会面模式也非《西厢记》里这样,二人欢会之后,张生前往长安。莺莺宛无难辞,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将行之再夕,不复可见。这里没有老夫人,只是二人不到一个月的夜则来晨则去,最终也无可奈何。对比暮秋天气中,送别张生的莺莺。可以细去揣摩她的心理,不知张生是否能中状元,不知张生是否故人心变,不知张生是否停妻再娶妻,太多不确定。她只能在普济寺中等待一个不知道怎样的结果。今人很难去理解这种似乎有一线希望却又很不确定的等待。因为我们如此轻易地能够联系到对方,只要我们愿意。但是崔莺莺不是这样,即使唐朝社会风气开放,她亦是全身心将自己托付给张生,却不知未来如何。

因此,当张生不数月,复游于蒲,又在崔氏家中住了几个月时,我们可以去想此时崔莺莺的感觉又是怎样的。元稹写莺莺甚工刀札,善属文。但是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张生以文挑之,亦不甚观览。莺莺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生窃听之,求之,莺莺却不肯再鼓琴了。两人的相处中,莺莺对张生始终是带着怨气的冷淡,到临别那夜,张生不断叹息,莺莺知道着应该是诀别。她说了这样一段话: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后来,莺莺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嘘唏,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

之后二人还是有联系的。张生长安应考,却文战不胜。给莺莺写信,还送了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莺莺写回的信十分感人,便不一一抄录。大概便是收到这些东西,真的悲喜交集。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自从去年秋天以来,常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寝之间,亦多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后来莺莺送了自己小时候就带的玉环一枚,乱丝一絇,文竹茶碾子一枚。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嘉。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张生拿着这信到处显摆。还又记录了元稹自己写的艳情诗,基本就是二人欢会的场景,头脑污一点儿,就是小黄诗。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然而张志亦绝矣。后来就是元稹借张之口说出这样的尤物是祸水的言论。

多年后,张生娶妻,莺莺嫁人,还有一次可以相会的机会。但崔终不为出。几次再三离别时,莺莺谢绝: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元稹薄幸已成为公认。陈寅恪也评其巧婚。

对于此,我很喜欢日本人小南一郎《唐代小说论》里对《莺莺传》反映出的时代之音。现录当时写的笔记:

《莺莺传》、《李娃传》、《霍小玉传》分别在二、三、四章讲析。贯穿的线仍然是门阀贵族与新兴官僚。传奇小说自然是新型的科举官僚所写,三篇传奇时间线上也是古而今,所体现的社会心态也不断发生着变化。年轻人一旦科举高中,进身仕宦,就要抛弃曾经与自己亲密交往的女性,期待着迎娶一个名门望族的闺秀,这才是被认为正式的结婚。莺莺那封信寻常文字,读起来却有心死之悲哀。最后相忘江湖,也不再见面,“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似乎对于这样的结局,大家心生悲哀,却无法不满无法反抗。对于这样的结局大家各自怀有认同与消化之道。

《李娃传》时却发生悄悄的变化,李娃并没有被休弃。虽然她仍然抱有这样的观点。作者认为这则小说与《莺莺传》这种纯粹由科举文人所写的传奇不同,它带有民间传说的性质,自然也反应了民意。到《霍小玉传》时,主人公对霍小玉的抛弃已经遭受了各种各样的批评,与李生同属士大夫阶层的韦夏卿也非难了李生。可以说这种为了仕途,抛弃人情,与门阀贵族联姻的这种现象受到了年轻科举官僚发自内心的怀疑。

小南一郎写“在蹉跎于官僚社会之际,他们的这种疑惑也浮出了仪式的表面。这种疑惑不仅在官僚阶层内部产生了萌芽,也在长安市民阶层中得到了共鸣。”到如此,社会已然开始在悄悄转变。

从这点上说。时代大背景下总有各式各样的于连,但是亦会更加重视人本身吧。

这是属于莺莺、张生的贞元十七年往事。亦是千古文人所梦想过的故事:有情人终成眷属。

所以《霍乱时期的爱情》里阿里萨最终追上了他的女神费尔米娜。

十二月的天空万里乌云,脚下是永远能航行的河水。已经那么老的他们要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再到黄金港去。

船长看了一下费尔米纳,在她的睫毛上看到了初霜的闪光。然后他又看了一眼阿里萨, 看到了他那不可战胜的自制力和勇敢无畏的爱。于是,终于悟到了生命跟死亡相比,前者才 是无限的这一真谛,这使船长大吃一惊。

“您认为我们这样瞎扯淡的未来去去可以继续到何时?”他问。阿里萨早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个日日夜夜之前就准备好了答案。“永生永世!”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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