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冤家不聚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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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圩子有个张二,别看村里生村里长,可偏偏不爱下地干农活。冬天没事,就摆弄他那条叫大花的狗。村里号召年轻人趁农闲,学点种植、养殖技术,他学不进去,说可不费这劲了,天一暖和我就出去打工,见钱快,利索。
开春临走时,张二把大花托付给老爹。他说爹呀,儿此去千里万里,你和大花却始终搁在我心里。他爹听这话不对味,抬胳膊要打,他一个腾挪躲开。
张二爹其实最讨厌狗,他不理解人为什么要跟狗那么好,尤其张二,对大花好简直就赛过了对自己。张二爹嫉妒,对大花不理不睬。
张二爹的一肚子气当然不全是嫉妒,还有对儿子的心疼。大花越长越大,越长越胖,那张二却越长越缩,越看越瘦。为了大花,张二还没少惹祸。
张二有一阵子千方百计让大花高兴,有一天就把这大家伙牵出去遛。出了村大花就兴奋得疯了,张二被狗牵着一路踉跄进了苞米地。一人多高的苞米嘁哩卡嚓躺倒一大片。
恰恰村主任打此路过,看到苞米倒了很生气,自言自语嘟嘟囔囔:现在这些年轻人啊,急了啥都顾不上。话音还没落地,又听到苞米地里一阵哗啦啦,心痒痒,探头探脑想看看是谁,不想一张大狗嘴扑面而来,吓得他妈呀一声,结结实实一个屁股墩,尾巴骨锥心地疼。完了,尾巴根摔碎了。张二情急松了狗,狗跑了,他与村主任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你个狗日的,还不扶我起来!”
张二这才缓过了神,搀起呲牙瞪眼的村主任往回走。
闻讯赶到村卫生所的张二爹,扬起巴掌拍张二,张二用胳膊搪住,扯着嗓子喊:爹,你听我解释,我没拽大花,大花拽得我。
他爹又气又想笑,憋不住一口吐沫喷涌而出,一下子泄了气,巴掌拍到自己大腿上。
张二要走了,大花得跟爹在一起,张二怕大花受委屈,狠狠心跺跺脚,给大花买了两大口袋从未吃过的狗粮,摸着狗头小心叮嘱:花啊,你可长点心吧,我爹烦你,你消停点,别把他惹毛了,抡棒子削你。
张二没想到,他走了,大花开始作妖,死活不肯吃狗粮。吃惯了农家粗茶淡饭,狗粮太精细,下不了嘴。
张二爹自己不爱做饭,顿顿糊弄。那天煮盆苞米𥻗子粥放桌上,嫌热跑出去跟附近邻居聊会天,琢磨差不多回来,却见那盆被舔得像镜子,桌子下的大花,正心满意足舒舒服服打磕睡。
老子饿得心慌,你却吃个肚儿鼓。张二爹找来根棍子,大花伏下前蹄、竖起后腿;张二爹攻得破马张飞,大花拼命自保守得狗毛横飞。村主任听到动静又来了,一进屋,看架势不出人命就要出狗命,好歹把张二爹摁住了。
大花自尊心强,偷吃𥻗子粥被揍,好几天不吃饭,张二爹瞅它一天天变瘦,忽然生了恻隐之心。哗啦啦又一堆狗粮倒盆里,用根木棍推到大花面前,好言好语相劝:你好歹吃一口吧,狗粮那么贵,不吃白瞎,多浪费。
大花连眼皮都没抬,一副不共戴天的记仇表情。
张二爹讪讪的,声调又提高几个分贝:你再不吃,你再不吃我吃啦?
大花用狗嘴把饭盆朝着张二爹拱了拱,意思很明显,你爱吃给你,你今天吃了我的饭,咱俩就算扯平,以前的事,不准再提。
一股电流击穿张二爹,人狗就此冰释前嫌。
张二爹不用讨厌的眼光看大花,就看出一点意思来。大花比张二好玩,跟在身后屁颠屁颠摇尾巴,叱嗒它也不还嘴,是个好伙伴儿。张二爹开始对大花平等相待,做饭也带它的份儿。
一晃到了冬天,快过年时,张二回来了。
张二还是没长肉,不干活有了时间,就去卫生所让大夫看看,自己是不是有啥毛病,趁闲着调理调理。那个穿着白大褂的瞅他一眼,说你肯定贫血,回去补铁,多吃猪肝。
张二听话,多吃猪肝。村里买不方便,得去赶大集,一次买一堆,搁冰箱里冻着。
有一天,张二正睡觉呢,隐隐约约听见爹说,咱不吃冰箱里的,不新鲜了,明天又逢集,我再去给你买,这个给别人吃。
张二睡眼惺忪,爹把饭菜端上来,盘里摆着油汪汪一块猪肝。张二揉搓眼睛,问爹:你一早跟谁说话?他爹说跟大花啊,你赶紧把猪肝吃了,我好去买新的。
张二这回彻底醒了,啼笑皆非。自己咋就成了爹眼中的别人?
张二因为舍不得他养的大花,决定以后不出去打工,在家里,连老爹带大花,一起照顾。
在家里不走,光指望那点地也不是事,挣不来钱,日常油盐酱醋的开销、人情往份的面子,拿什么来应对呢?
乡里在搞特色农业,村里让没有外出的村民开始规模栽种大榛子,规模越大,栽植效果越好。张二干了半年,始终提不起兴趣,就想找点别的赚钱门路。
张二想来想去,在村里,顶数村主任最好使,要和村主任搞好关系。
张二和村主任一个姓,五百年前是一家。张二若无其事去了村主任家几次,发现村主任和以前不大一样,现在也爱看个电视养生节目,鼓捣个药酒什么的。
他还发现村主任泡药酒挺讲究。一般老百姓泡药酒,顶多里面扔几根小人参,抖搂一把枸杞子,村主任可不这么马虎,他泡药酒,喜欢用一些又丑陋又吓人的活物。
张二琢磨着,村主任的药酒里,有了小花蛇,有了蝎子,有了蜈蚣,有了玛卡,我能再给添点什么?
那天晚上,月亮又大又亮,张二从外面逛荡回自家院子,突然就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蹦了过来,定睛一瞧,是只癞蛤蟆。
张二灵光乍现,都说癞蛤蟆并不癞,它身上那些小疙瘩里面藏着宝呢。他连忙俯身抓起,进屋找个大嘴坛子,扔进去盖好。
第二天,张二又抓来两只,又骑摩托跑到邻村的酿酒作坊,灌了五斤高度数白酒。癞蛤蟆起初喝到白酒,兴奋了一会,接下来就安静地一动不动。看着那酒一天一个样,色逐渐浓了,张二就把癞蛤蟆捞出来扔掉,剩下的白酒装进空瓶子,乐颠颠地拎起给村主任送去。“这是我爷爷活着那时泡的药酒,一直没动,能壮力提神,能去除风湿。”
村主任说我不能喝糊涂酒,你说你要干啥?张二说想找点事干,不出去打工,没挣钱的地方。村主任乐了,就这点事不值这酒钱,村里本来也想给你找个合适的事做,精准脱贫,不能落下一家一户。你拿回去,找活的事我一定给你想办法。
张二一听把嘴咧得老大,摆摆手赶紧跑了。
一天晚饭,村主任突然想起张二拎来的酒,倒了一盅,橡子皮色,挺透亮,浓郁的酒味冲鼻子。滋溜滋溜喝了下去,不一会,嘴唇能感觉出在变厚、变大,舌头根发麻。
“王八蛋!”村主任心里骂着张二,出门喊在外面乘凉的媳妇。媳妇一见,妈呀一声,好好的人咋就变成了猪巴戒?
急忙找不到出租车,弄来一辆摩托载着村主任向县城疾驰。一路风大,村主任头发再长点,进城去了县医院,头发都站着,俨然横眉立目猛张飞。
县医院急诊大夫一看,连忙问:咋啦,被电打了?
村主任这个时候舌头都硬了,乌拉乌拉也说不清楚,陪去的人替他说:刚刚喝了点酒,完事就变形了。
村主任严重过敏,马上住院。刚挂上吊瓶,脑瓜门子就有些发热,大夫吓得以为他药物也过敏,一查,不是,是他感冒了。挺热的天一身汗,坐摩托车被风使劲吹,啥体格子也扛不住。
张二听说村主任病了,心虚,就去问村主任媳妇:那个,村主任好好的,咋就突然病了?
主任媳妇说,倒霉催的,天天喝,昨天突然就喝出事了。
张二一听明白了,全是癞蛤蟆惹得祸。人命关天,他抓了瞎,回头赶紧说给老爹。老爹听完脸都变成猪肝色:你个小瘪犊子,想一出是一出,药死了人,你也要跟着去陪葬!
自己把村主任干趴下了,张二不知如何是好。张二爹说,躲不行,怎么着也得去看看,当面向人家低头谢罪。
“那去也不能空手啊?”
“表达诚意,咱就给主任包点饺子,装保温饭盒里,热热乎乎给拿去。”
“那包啥馅的?”
张二爹想了想,猪肉大葱、牛肉萝卜,羊肉白菜?太寻常了。正好街上卖新蚕,就用猪肉大葱,再多掺点大绿蚕肉。
买回绿蚕,咣咣剁碎,拌在猪肉馅里,红黄绿,还挺和谐。
张二和爹带着满腔诚意去县医院慰问村主任。村主任基本好了,精神头十足,马上要出院。村主任是谁?那是一级政府的领导,有胸怀,有肚量,他没有怪罪,还告诉张二,公路在咱这段要找个临时维护的,他回头就给张二安排。张二和他爹被感动,一时手足无措,都不知如何应答,急忙把饺子呈上,说这是我们爷俩的一点心意,快趁热吃。然后张二和爹就匆匆走了。
村长看着还冒热气的饺子,闻了闻,好像还搁了香油,味可真好,正好要到中午,肚子咕噜噜叫唤,他就一口气全造了。
咦,这舌头怎么又硬了,脸也像发面,在一点点膨大?村主任情知不妙,赶紧摁铃,大夫一阵忙活,拧着眉毛告诉他,你这吃东西不对劲,又是过敏。
村长一个嗝打出茧蛹味,什么都明白了。他天生不敢吃茧蛹之类的,饺子馅里偏偏有大绿蚕肉。他心里恨恨地说,张二啊,张二,你这是穷追猛打,不把我弄死你不算完啊。
村主任死里逃生,终于出院了,回到村没进家门先到张二家,想骂两句解解气。
刚吃过午饭,张二和大花都在炕上躺着,一个呼噜打得震天,一个眼睛半睁半闭。
村主任一进屋,大花不声不响腾空飞身下地。
兔子急了能咬人,村主任急了创造跳高新纪录。
张二感觉身上有个东西,一激灵睁开眼,就看见村主任那张圆盘大脸。他本能一用力,村主任一轱辘,大花龇着獠牙又蹿上炕。
张二瞬时人间清醒,一声断喝,大花进攻的激情戛然而止。
村主任一脸惊恐,哀嚎声起:你个瘪犊子张二,你这是成心啊?弄个狗不拴着,还搂着睡觉,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你。
张二露出痴呆相,这不年不节的,村主任咋慰问来了?
村主任仓皇失措,一迈出门槛,差点撞到正要进屋的张二爹。
“主任啊,出院啦?快进屋,快进屋。”
“......”
主任怒目圆睁,用鼻子哼哧一声,脚步像擂鼓,悻悻地快步走开。
张二爹进屋一看大花摇着尾巴坐在炕上余兴未尽,就明白又惹祸了,拎起张二的耳朵往地下拽。张二带着哭腔哀求:爹呀,饶了我吧,从小你就夸我耳大有福,别把你的好日子拽没了。
张二爹又被气乐了,手上顿时泄了劲,就想起张二小时的可爱。
张二满一岁时抓周,别人都抓书本和笔,再赖不济的也抓什么鸡腿啊算盘啊,张二一出手,居然抓了好几枚硬币。
亲朋喜上眉梢,都说张二长大了了不得,一定是个有钱的主儿,张二爹往后有享不尽的福。
张二天生就喜欢钱,越大越知道那些花花绿绿的票子能换来好多好吃的,更喜欢。
直到有一天,张二爹去上坟,到地方一看少了一沓十个亿的。气冲冲回家,看张二抱着那十个亿,嘴角带着微笑睡得正香,气得拎起来照着屁股就揍:敢和老祖宗抢钱,你胆肥呀。
张二爹看着眼前睡眼惺忪迷迷登登的儿子,深深叹了口气,他声音沉重地喝令张二,大花吓着了村主任,必须上门赔礼倒歉。
张二连连应承,他怀揣小心思,更想借这机会问问村主任,什么时候去公路那里上班。
村委会办公室不能去,主任不是忙着接见来宾,就是弄一帮人开会,张二没有机会开口。赶在中午休息,张二去了村主任家。
葫芦架下一张方桌,村主任两口子正布局吃饭大事。张二一露头,主任的脸就黑了。
一而再,再而三,他还有脸来。
主任媳妇是个爽快人,她哪知道老公频遭张二的黑手?笑盈盈地打招呼。
张二本来有些胆颤,看老大嫂如此热情,就忘了之前的不堪,居然顺手拽了把板凳,吭哧一屁股坐下。
“有事回头说,我要吃饭了。”村主任撵张二。
“酒那个事,对不起。以后我给你弄两瓶好的。”
没等村主任发话,他媳妇听明白了,毕竟主任喝了人家的酒,这情总是要还。忙对张二说,要不,你就在这也吃点?
张二受宠若惊,连连摆手。
“也没啥好吃的,就铁锅柴火,排骨炖豆角。”
说着话,主任媳妇起身,去不远处的大灶盛了一盆过来。
看着泛着油花的绿豆角,肉香四溢的大排骨,张二的口水咕噜咕噜往外涌。他忘了自己干啥来的,主任媳妇一递筷子,毫不迟疑接了过来。
主任看着这个张二,轻轻地摇了摇头,这种人,天生八字不清,总能创造出意外。罢罢罢,都是一个村的屯亲,能把他怎么着?
喷香的大米饭,排骨大豆角,张二吃了个沟满壕平。一个饱嗝还没有打出,就感到哪里不对劲,正事还没说,起身就跑,出门不远,山呼海啸,喷涌而出。
主任看张二跑了,有点好奇。
尾随而出,见张二在清理存货,心生疑窦。回头想和媳妇说,但见媳妇也蹙眉扭鼻子,不大自在。
主任细思,坏了,媳妇着急上菜,自己又心事重重,居然没感觉出那豆角还没有炖透。得亏自己看张二生气,没吃几口,媳妇又左右张罗,也没吃多少,大头都让张二占去,把他药着了。
村主任在心里坏坏地笑了,好你个张二,报应来了吧?
爽归爽,不能不管张二。出门再看,张二大概是清理干净,活蹦乱跳地往家走。
村主任高声喊道,张二,你明天就去道班干活,七点上班,别晚了,一个月给你两千五。
张二回头,眯眼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