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渡否

文|谢小疯

洛东繁华。

洛东地处洛水入黄河之地，港口每天迎来送往的客商不计其数，洛东更是成了重要的枢纽之地，燕歌楼则是洛东最大的青楼。

繁华之地却多凄凉。

大渡口不远处有一人为修造的石阶，石阶下面有个简易的圆台，阿二的小篷船正浅浅地靠着岸，有一下没一下地上下沉浮。

阿二平躺在船头，双眼微合，脑子里一片空白，阳光绕过船篷，从他的脸上慢慢滑下去，去追玩他的脚丫，他能这样一躺就是一天。

洛水凶险，强行渡水，九死一生。

黄河自古多灾，而箭峪岭正是洛河入黄河之隘口。箭峪岭恰如起名，两侧陡崖如合掌般向中间高高托起，洛水温婉到此却瞬间如离弦之箭，凭借地势翻涌而下，直射入河口。

但是这都无妨，商船大多贴左右行驶，不必触碰河心暗流。

“我想去对面！这位船家，渡否？”翠衣女子惶急跑下参差的石阶，不敢回头，身后隐隐有怒喊声跟随。

阿二慢慢睁开双眼，坐了起来：“五十文。”

天险拦路，只有阿二有能耐万无一失到达对岸，这价钱倒也公道。

女子没带包袱，听闻此言像是快要哭出来一般，她急急地向身后张望了一眼：“我没有这么多钱，能不能先……”

阿二摇摇头，五十文，有钱就上船，没钱，他连废话都懒得讲，又要闭眼。这女子多半是妓院偷跑出来的，这样的人，阿二见的多了。

眼见着后面“追兵”越来越近，翠衣女子扑通一声跪下：“恩公，求你可怜可怜我吧，我是被人强卖至此地的，你救救我，救救我……”说着话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谁不可怜？燕歌楼的妓女们风光无限，功力深厚的，呼风唤雨，金钗玉履，珍馐美馔，可阿二知道，那里的女子又有几人是自愿卖身的？许多女子自幼便被人贩子掳来，更有贫贱家庭为了换得几口干粮，把小女儿自愿送到燕歌楼“享福”……

阿二闭上双眼，又躺回了船头。救不了，他也不想救。正义？在他心头还抵不过一碗白粥，人生本就是如此，有些事情，原就命中注定，就像他阿二，命中注定一辈子都要在这天险之上撑船，人们需要他时，喊他一声洛东阿二，称赞他技艺高超，不需要时，就忘在脑后。

阿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信仰，没有依靠……他不知活着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那些感激过他的人，那些自称要做他朋友的人，前脚上岸，后脚就投入了自己的生活，有谁真正记得他？

翠衣姑娘犹在啜泣哀求，阿二淡漠地听着。一个浑圆的华服中年人终于出现在石阶的最顶层，气喘如牛，眼珠暴起，就差一头倒栽入河了，叫骂声终于是稍停片刻。

胖子见目标人物跟撑船的小子僵持不下，想做出一个冷笑的表情，也不上来“围捕”，干脆一屁股咣叽落地，瘫坐在石阶上守株待兔，眼见肥厚的身子把整个石阶堵了个严严实实，翠衣女子后退无路。

“回去吧。”阿二又睁开了眼睛，扫了一眼石阶尽头的庞然大物，没有任何情绪，淡淡地道，船橹斜斜放在身侧，像他一样平躺着。

翠衣女子从见到胖子那一刻就完全傻掉了，她僵硬地看着船头躺成死人的阿二，一时间心灰意冷。

就这么跟着这个胖子回去？她不愿，虽然她知道他们不会虐待她，也许还能从此锦衣玉食，再不用看冷雨沉浮。但是她这一生就要从此固定下来，僵硬地受人摆弄，做十年光鲜的玩偶，然后被当做垃圾一样丢弃。

但是不这么做又当如何呢？日光西陈，翠衣女子止住了眼泪，瞪着漆黑无底的水面，受了蛊惑般向前踏了半步。胖子见状却一下子跳了起来，拖着沉重的身躯便要冲下来，那翠衣妞儿虽然不怎么会讨人欢喜，但偏生脸蛋生的极美，在燕歌楼都算得上数一数二，这若是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可叫他怎么跟老板娘交代！

却见翠衣女子顿了一顿，下定决心般忽然跃起，胖子一声惊叫，阿二倐地瞪大眼睛——

她跳上船来了！

小船猛然吃力，瞬间溅起一大捧水花，左右剧烈摆动，阿二猛然揽过船橹振臂插入水中，小船摇晃一下，原地打了个旋儿，已经堪堪离开了岸边。翠衣女子惊慌趴倒在船尾，无法控制平衡，阿二稳稳地站在船头。

“快走！”胖子已经去大渡口喊人了，“只要你渡我过去，我就在对岸搭个草屋，从今日起，我帮你洗衣煮饭，还清船钱！”

阿二心中一动：“你若上了岸跑了怎么办？我上哪儿找你去？”口里说着，手上的橹却一下一下摇的更快了，渡口转眼就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那你就让我住在你船上呗，反正我也没处可去。”

“只有一张床。”

“……我睡外面。”

明月高悬，小船欢快地绕过湍流暗礁，向着黑暗中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