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
路边的冬青顶端居然冒出了新绿。较其余历经四季的沧桑之深绿,这黄绿是如此使人心头一惊,喜从中来,不由得偏生出了几分怜爱,眼里的温柔尽现。黄是鹅黄的黄,绿是嫩绿的绿,当两色相拥时,新生足以消减冬日的严寒。
初识冬青是在小学校园小小的花坛四周,眼看着它们同我一样经历四季而终年不凋,我喜欢的不得了。这是北方冬天里掺杂在落叶乔木中唯一一抹绿,除了寻常可见的麦苗。
冬青亦是一位女子,一位名叫冬青,亦有着冬青般坚韧品性的女子。在家长会时,我看见她的签名,我不记得是两个字还是三个字,但是一定有“冬青”二字。
在校门口等待接孩子放学的时间,将我们簇拥在一起,从点头致意,只言片语的问候开始,直至熟识。我讲我的儿女情长,她说她的家长里短。我们竟一见倾心,无有隔阂。在同班的孩子永远是我们共同的话题。
冬天的那个晚上,我们依旧在学校门口等待孩子时,她给我讲起了她的往事。
她排行老大,以她为首的四个女孩儿之后是一个弟弟。她说,她有一个酗酒且家暴的父亲。她在幼年时,看到的永远是父亲醉酒后殴打母亲。她说,她永远都瑟缩在角落颤抖,十几年都是如此。她不敢上前阻止,因为那样她也免不了挨一顿暴揍,即便她不拦着,父亲也会在余怒未消之际将她拎出来拳脚相加。因为她是家里的老大,所以远比其它姐妹挨打最多,但弟弟因为是男孩就可免遭此罪。她没有给我讲父亲是如何打她的,只说是往死里打。我不敢多问,只是静静的听着。热气从她口里呼出时,我看见她的唇在颤抖,让我心生疼痛,为她有那样一个疼痛的童年。也惊诧于,生于如此恶劣的家庭环境的她,竟有一副助人的热心肠,和对儿子极尽呵护的温柔。
她在十八岁那年离家出走了,直到前两年她父亲死去,她都没回家。我不理解她的母亲为什么不保护她?她说,对于母亲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那个母亲既不敢出面保护女儿,又会不停的向打她的那个男人示好。冬青平静的表情倒像是在叙述外人的事情。父亲将死之际,着人传话,唤她回去,他想在弥留之际见到被自己打跑了的长女一面。这或许是将死之际的幡然悔悟吧。他或许相对这个多年未见的长女许一份歉意。
“那你回去了吗?”我问冬青。
“我没回去……”冬青说完后,沉默了良久。
此刻我们没法从道德层面谴责她的狠心。她身体的痛或许消失了,但是心里的伤害怕是终生未必可愈合。父亲死后,她依旧供养着母亲。甚至,父亲在人世时,也用过冬青的钱财。我想,冬青的不愿面对父亲,只是不想曾经的伤疤被揭开,再疼一次。这是她给自己唯一的保护。
学校门口那条百米长的马路上印满了我俩的脚印,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折回到这头。树下的落叶在我们的脚掌下瑟瑟发抖,一如眼前的冬青。昏黄的路灯,无法温暖冬的冷。
冬青出走的那年南下到了杭州。在那里她几度辗转,最后在一家酒店扎了根,并遇到了她如今的丈夫。
她说,像我这样缺爱的女孩子是一根棒棒糖都能骗走的。所以,为什么遇到老张(她丈夫)之后,就轻易的被他的“小恩小惠”俘获了。她似乎轻轻的叹了口气,婚姻生活的冷暖也全然在这一声叹息当中。
她和老张结婚二十年一直是AA制,丈夫老张负责日用,她负责养活自己和儿子的一应日常。当她说完后,我还以“你们俩挺新潮啊”打趣她。我所看见的老张和她之间的恩爱,老张毫不避人的体贴入微,曾令我羡慕至极。但她紧缩的眉头和脸上茫然的表情告诉我,这里的意味怕是更深长。
她屡次说,她羡慕我这般掌握家长财政大权,不用抛头露面的女子。此刻,我感受到了这个酒店高管女强人的一丝脆弱。高跟鞋和西装之下的意气风发在此刻消失殆尽,她轻的像一片飘落的树叶,需要人捧在手心。我挽住了她的胳膊:你这么能干,自然不需要男人的钱咯。我们家老康要是跟我AA,我只能干等着饿死了。
我不知道这样的安慰是否有效。她抿嘴笑了笑,鼻孔里喷出一声“哼”,无奈便飘进了寒冬,不见踪影。
后来,她跟我讲了她的公婆,一对高学历又双双在某研究所任职的城里人,是如何不待见她这个没学历,没出身的农村女子。他们总是担心她,会为了她那糟糕的娘家会侵吞了自己的家产。时至今日,婆婆逝去,公公年迈,老张还是紧紧的捂着自己的钱袋子不肯松手,这让冬青在丈夫的温言软语、体贴入微之余仍在怀疑她在夫家的存在价值,尽管她的收入并不需要她这么斤斤计较。
一个在原生家庭受尽了伤痛的女子,又在婚姻当中毫无存在感。成功的事业依然难抚她动荡不安的心灵。她总是忧虑儿子的成绩,她对暂且闲置在家(酒店被用作隔离酒店,她暂时没有了收入)也是惊慌的不堪。她像个惊弓之鸟一样不得安闲稳妥。她父亲、她的原生家庭那把劲弩,射伤了她的人生。她在慌不择路之时择了如今的路。
我曾问她,你恨你父亲吗?
她说,不恨了,但也不爱。过去这么久了,我要是一直恨他,我这一生怎么过?
至此,我明白这个叫冬青的女子,也势必如冬青一般坚韧。因为它已然历劫“昨夜西风凋碧树”,大雪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