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非梦|五十、往事(下)
“方兄弟客气,举手之劳。当时见小兄弟为了月姑娘,哭得撕心裂肺的,竟以瘦弱之躯与官兵抗衡,可见对月姑娘动了真情。我与月姑娘是旧识,也听她提起过你,也算是成人之美了。”
方文宣一下子道破两人的情义,两人又都是脸皮薄的人,当下就红了脸。
“哈哈哈,鄙人粗陋,还望两位不要见怪。”
月娘的脸烧得通红,急忙找了个沏茶的借口,离开这火热的地方。
方成宇也趁机转开了话题:“听方兄的用辞倒像是个读书人,不知是哪里人氏?”
“呵呵,离家多年,不提也罢。倒是方兄弟的口音让我倍感熟悉,不知是哪里人?”
“哦,是在下失礼,还未正式介绍。”方成宇说罢,朝他拱拳道,“在下西南戎道乡方氏成宇。”
“西南……戎道乡……方家?”方文宣突然激动起来,抓住他瘦弱的双肩道,“方成宇……那方元彦是你的……”
“是家父——咦,方兄怎么知道家父的名字?”
方文宣没有解释,只一把将他抱紧了怀里。
“哈哈,天不负我,天不负我!”
方成宇被抱得莫名其妙,可又挣脱不开,只能等着他放开自己。
“成宇,我是你的叔叔。”
“叔叔?”他想了想,突然道,“少小离家的叔叔?我听家父提起过,他有一个兄弟,但从小不务正业,后来更是离家从商,被除名逐出方氏。就是你?”
“逐出方氏?哈哈,是啊,我已经不是方家的人了,自然也算不得你叔叔了。”他自嘲道。
“小侄不是这个意思……”
方文宣没听他解释,而是大笑地揉着他的头道:“你们读书的人就是迂腐,不论你认还是不认,论年纪我都比你长一辈呢,当得起你这声‘叔’!”
方成宇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打心底里喜欢这位爽朗的叔叔,他和家中的其他长辈不一样。
此时月娘已沏茶进屋,方文宣也适时起身:“成宇,能见到你,我此生也知足了。可惜我要去其他地方,过段时间再回来。如果你还在这里,我们俩叔侄再好好叙叙旧。”
“叔叔要去哪儿?现在扬州城封了,出不去的。”
“放心,有人托我从西域弄了东西回来,我得给人家送过去。那群官兵不敢拦我。你呀,也别读太多书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还不如跟着叔叔出去走走,见识见识。哈哈,算了,被族里的老头知道可要打死我不可!你们两个就好好在这里住着,月姑娘暂时不便出现在城里,这里位置虽偏,但你们还是要当心些。”
“叔叔放心,侄儿一定照顾好月娘。”说罢,方成宇又朝他一礼。
“得得得,最受不了这文绉绉的酸气。我走了!”
他对着方文宣离去的背影,再次一礼。
月娘是个聪明人,从进屋听到两人简短的谈话,已知两人认了叔侄。只是对两人初次见面就如此熟络,难免有些好奇。
“他是我的叔叔,离家多年的亲叔叔。”方成宇解释道。
“原来如此。想不到方公子竟被自己的叔叔所救,也是缘分。”月娘摆下了两碗茶,他喝下了一口,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两人陷入了沉默。
“月娘,我……”
“齐云月。”月娘打断了他,“我叫齐云月,你叫我月儿吧。”
扬州时疫沸沸扬扬,闹腾了三个月才终于停歇,重开城门。两人此间一直隐居在城边的角落里,外界纷扰与他们毫无关系。方成宇那日不顾生死的相救,彻底打动了齐云月。两人也在这三个月里,以身相许,过起了普通夫妻一般的生活。
方成宇当初被扫地出门,身上没有一丝值钱的东西。这些日子的吃穿用度全是月娘的积蓄。他终于明白,什么叫“百无一用是书生”!自己会的那些四书五经,在这混乱之中毫无用武之地。对于取仕之路,他已被那群所谓的挚友和扬州城里的官差寒了心。这样的世道,怎容得下他这颗清风朗俊之心?
可他堂堂一个男人,却要靠女人来养活,就算他面子容得下,里子也不允许。扬州城门不日就要开启,月娘也要回到云霄音坊,重新迎客。他怎能让自己的女人,再过那样的日子?可要在短时间内获得足够的银两,就只有一个法子——行商。
“月儿,我决定跟文宣叔出去闯闯。”
“你……要离开吗?”
“你愿意等我吗?”方成宇抚着她柔软的秀发,想得到她的回答,又害怕她回答。
齐云月望着他,明眸里露出笑意,“我等你。”
他们都知道,这句话所代表的意义有多沉重。方文宣走南闯北,最远的路线到过大秦,没个几年是走不完的。而且路上危险重重,方成宇身子骨消瘦,能不能吃得了路途上的辛苦都得另说。可他看上了这行来钱快,把中原地区的丝绸茶叶等带去大秦,一转手能赚百倍不止。多备些货,或许一趟下来,就能把齐云月的赎金挣够了。官场既然无路,他只有放手一搏。
只是他这一去,辛苦的不仅仅是自己。齐云月要辛苦等候不说,还要以色侍人,这中间的艰辛,不比他在外所受的少。可眼下,齐云月受梁妈妈不少照顾,不但保住了性命,也供给了这段时日的吃穿用度,自己又无力替她还了这份恩情。他们各有各的苦,只能紧密相依着各自为战。
“你想好了吗?”
方文宣回到扬州的时候,已经备齐了所要的东西。听到侄儿要跟自己外出闯荡,也是大吃一惊。他没想到,一切以读书为官至上的方家居然出现了第二个异类。他当年志不在仕,每天对着那些古板的文字简堪比酷刑。既已远走他乡,就没曾想回过。只是碰到自己的亲侄儿要一起上路,还是颇感惊讶。
“西行路上很苦,会有很多意向不到的事情发生……”
“我不怕苦,叔,你就带上我吧!”方成宇低头抱拳,诚心恳求。
“月娘呢?也同意你走?”
“她让我早去早回。”他抬头,一笑,眼底柔和而坚定。
离别之时,方成宇将一把扇子交给齐云月。世人只知她琴技了得,却不知舞艺也是一绝。那夜月下,舞袖飞扬,阵阵梨花中,她手腕轻旋,领着水袖勾起一朵白梨送至他的桌前。从那时起,再妖娆的女子在他面前起舞,也无法入眼。
他偶然间得了一根黑檀木,亲自打磨制成了扇骨,一面以美人飞舞之姿入画,一面提诗:
扶香摇玉千金醉,不敌一曲一支眉。
听风闻月无人睡,难忘一舞一芳飞。
他将作诗的一面留了一半的空白,留给月娘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