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连载】《塔》第三回
与堀川的再次相见让我再度陷入了8年前的纠结。
8年前。
19岁。
T大食堂2楼。
“那个人是留学生吧。”
“长的好帅！”
“你看他眼睛，睫毛好长诶。”
“快去要电话号码！”
“讨厌，人家不好意思嘛。”
“他对面那女的是谁啊？哪个系的？真够土的。”
“个儿到挺高的”
“高有什么用，傻大个没听过么，女生还是要娇小可爱一点才好。”
“她们交流学院的就是便利啊，各国帅哥任凭调戏，还打着学习的旗号。”
“就是说啊，真不公平。”
周围仿佛散发着各种青春期女生荷尔蒙的气息，开始还是冲着面前这个人的各种夸赞，后边的渐渐成了围攻我的各种恶言。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感觉那几颗青春美丽疙瘩痘都快冒汗了。
“那个，堀川桑，要不然今天就学到这里吧。”我小声说
“唔？小北你有事？”对面的家伙显然没对周围的言论有任何反应，不禁在心里腹诽：听不懂中文真好啊……
“那到没有……”我有点尴尬。
他愣了愣，神色有些了然，“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这个谁的话？”
“……”
“我可是中国语的研究生。”他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大大的眼睛弯成两道弯，有些调皮，有些可爱。
堀川博，时年23岁，来自大阪的交换留学生，经同学介绍，我们现在是交流学习的伙伴，我辅导他的中文，目标是顺利通过HSK考试，他教我日语，目标是……看懂动画片。
“我的目标是不是有点幼稚”
“不，兴趣很重要，对语言学习”
“注意语序，状语放在前面，‘对语言学习来说兴趣很重要’这样。”
“好的”他点点头，记在本子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中文水平进步的飞快，我的日文还停留在标日小黄本初级上册。
手里拿着饭票我还在思考中午的选择，吃什么好呢？
“诶，你想好吃什么没？难得我肯请客诶，你可别客气。”身边的死党小J戳戳我胳膊，“要不咱去三楼吧，听说特色食堂入了新菜。”
“啥？”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来到三楼，放眼望去满满都是人，根本没有座位。叹口气跟小J对望一眼，准备打道回府，忽然听见食堂正中央一个声音操着蹩脚的中文喊到“小白（北）！加（这）里！枯（堀）钻（川）在加（这）里！”
“那谁啊？”小J手搭凉棚做远望状。
“喊我的那个不认识，坐着的是一起交流的那个……堀川博”我尴尬的回答，
“呦，长得不错嘛。”身边这位丝毫不在意周围的目光，拉着我的手就挤到了堀川的桌旁。
“あっ、きたきた、これあの子？高いな～堀川”刚刚喊我“小白”的那个家伙坐在堀川旁边，一脑袋黄毛很是扎眼。
“うん”堀川看着我突然笑起来，“きたきた，北が来た，ははは”
“北ちゃん、いつか僕に中国語を教えてくれないかなあ？”黄毛说。“博ちゃんはさ、いつも君を褒めてるよ、HSKの試験はまじ難しい、助けて！ね！お願い！”说着双手合十放在额前，一副虔诚无比的样子。
“あの、私の日本語は……”他们讲话很快，我其实并没有听懂。堀川却在这时打断了我的话“想学的话你要用中文跟小北说，目的语教学，对不对？”
我拼命的点头。
“你们可不可以待会儿聊，我饿了。”小J终于忍不住出声了。
“我中文能的”黄毛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
“那你给点个菜呗，四个人，两荤两素一个汤够了，嗯，主食任意”小J把菜谱推到黄毛跟前。
“你……慢的一遍说。”
“你不是说你会中文吗？”
“汤（但）素（是）你的太快老（了）……”
趁着那两个正在激烈讨论语速问题的时候，堀川轻轻拉了下我的袖子，靠近我耳边说“不要轻易说我不能，我不行这样话，你很好。但更多努力需要。”
我的脸有点烫，于是更加拼命的点了点头。
“好啦，不要巧（吵）啦，4个打包饭。”打断仍在争论的两人，堀川直接做了决定。
“那个，我们不带走，是蛋包饭”我赶紧向服务员追加了解释。
蛋包饭的话题并没有结束。
大学时代如果没有打工经历，那就像缺了什么，不能称之为完整的大学生活。因为听从了堀川的建议，为了提高听力和口语，创造日语语言环境，胆小的我央求小J陪我一起找了家日料店。店面不是很大，开在国际大厦的底商，虽然店长和店员是中国人，但大部分前来就餐的都是日本人，所以要求所有的服务员都要会基本的日语。对于大部分时间还在校园里生活的我们来说，这是接触社会的初体验，三分兴奋，三分新奇，剩下的四分是紧张。
入职没什么培训，第一份作业本就是读菜谱，至少你要知道客人点了什么。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月与堀川每天的学习变成了中日菜名互译。经常是念着念着就听到不知谁的肚子的叫声，然后互相笑闹着跑去小卖部买零食。
堀川也给我讲了他上大学本科时候的打工经历，也是在料理店工作，只不过他要比我做的高级多了，他是帮着厨师打下手的，偶尔还可以有机会独自制作料理。他最拿手的就是蛋包饭。
“电视剧里都烂大街的蛋包饭啊！”我故意露出鄙视的表情。“怪不得在食堂你总是喜欢点这个，原来是缅怀青年时光啊”
“不是因为年轻时光，想要做好并不容易的”堀川很认真，他要给我详细讲解制作方法。
我赶紧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光说不练嘴把式，做一份来尝尝才是正经。”
“如果我做不出，我……我就不正经？”堀川迟疑地说。
噗，我真的没忍住，刚喝的一口水全喷了出去，还好用手挡了，若是喷到他脸上……那画面太美我不敢想。
看到他仍旧一脸的迷茫，我忍住笑拼命点头“对的，你是正经人，所以要拿出真本事。”
“我知道了”他郑重的点点头。
于是在一个月后的某个晚上，借了打工的店的厨房，他为我做了一份蛋包饭。说实话，我对蛋包饭本身并没太大感觉，但正是因为它，才让我看到了堀川扎着围裙卷着袖子在灶台间忙碌的形象，他个子不高，甚至比我还要矮上几公分。身上虽然不胖，但也没有我喜欢的肌肉。但是那份专注的神情，那么让我着迷，甚至连目光都舍不得离开分毫。
“怎么？转型了？你不是喜欢高大肌肉猛男么？这白粥青菜似的小身板儿啥时候入了您的眼啦～”小J从来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调侃我的机会。
平时我就说不过她，现在更是无言以对。
冬季很快到来了，我的日文在他的帮助下日渐起色，发音多次被老师夸奖。我在心中窃喜，也有些得意忘形起来，以为能读几篇文章就已经是很大的突破，觉得自己聪明无比，超有语言天赋。在堀川面前也变得有些无所顾忌，甚至跟他说我的目标提升了，将来要去日本做中文教师，到时候就去大阪，在他家蹭吃蹭喝。而他总是什么都不说，只是笑着看我自说自话，我也不在意都只当他很乐意。直到后来……
“我的第一篇作文诶！”
“嗯？我来看看。哦，题目是我的日本朋友。写的我啊。”堀川拿过我的本子，一行一行看下去。时而抿嘴，时而摇头。
“怎么样？”我有些紧张，手心都攥出了汗。
“首先，你不可以用きれい来说我，男生，要用格好いい”
“可是你长的就是很漂亮啊，漂亮不是用きれい的嘛，你看你眼睛很大，睫毛很长，我的睫毛都没你长诶”我用手戳戳自己的眼睫毛“你看，都没有几根”
他板起脸，显得有点严肃，并没理会我的小动作“男生不可以用きれい，我不喜欢”
第一次听到他用这么生硬的语气跟我讲话。他，生气了？
“还有你的助词，错的太多，は、が、に、を用法都混乱的，回去重新看。”他边说边用红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动词的变形，这里，还有这儿都错了。”
“哦”收起心神，我在笔记本上快速的记录着他说的问题。
十几分钟的时间，我这短短的300来字的“处女作”居然每句话都被画上了红圈。心里瞬间拔凉拔凉，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还有最后一个”
“还有！”我沮丧的趴在桌子上，“我不听，不听，明天再告诉我，我现在要疗伤”
“这个今天必须说。”
“好吧，你说，反正伸不伸脖子都是一刀。”我拿起笔准备开始记录。
他夺过我的笔，放在桌子上，“这个记在脑子里，不要写。”
“我怕我会忘记嘛”
“不准忘记”
“哦”
“文章里出现了太多次的堀川，多到让我感觉厌烦了。”他看着我的眼睛，突然发现他的眼睛和我一样也是茶色的，我有点发愣。
“不准走神”他用笔轻轻戳了下我的额头。
“哦”我呆呆的应着。
“以后叫我的名字。”
“啊？什么？”我张大嘴，样子一定傻极了。
“你不会连我名字都不知道吧！”他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知道啊”
“じゃ、呼んで”
“ひろし”我一字一顿的念出他名字的假名，他看着我，表情依旧很严肃，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可是为什么？”我有点迷糊，书上不是这样说的啊，称呼人要用姓加上さん，如果都改成名字，还可不可以加さん呢？如果可以，那全篇都从堀川さん变成ひろしさん又有什么区别？我用诚恳的求教的目光向他询问。
他不再看我，蹙起眉毛咳了两声，小声嘟囔了一句“バカ”
バカ、他的声音很轻，但我仍旧捕捉到这个词，是说我么？我有点不解，有点惶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之前我也问过很多基础性的问题，他从没对我说过这个词，是我这次的问题太傻，还是在他眼里，我本身就是个傻瓜？这么多日子都是他在忍受我的任性胡闹，而现在终于忍不下去了？
我心里有点难受，和他的相处也开始变得不自然，从未尝试过那种患得患失，我越来越担心自己不知说错了什么，让他觉得“バカ”，所以便越来越少开口。我知道，这种忐忑，不单单因为怕说错话，而是还有其他的我并不熟悉的情感。他似乎也感觉出我的变化，然而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配合着我。
后来由于他找到了实践单位，我们的学习时间渐渐减少了，从每周5次变成了每周1次，再到一个月1次。后来还从黄毛那里听说他最近总是讲“女孩子好麻烦，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之类的，黄毛比堀川小上几岁，却总是一副人生前辈的模样，他笑着拍着我的肩“小白（北），枯（堀）钻（川）他八精（成）系（是）恋爱啦，哈哈哈”
是啊，他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我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唱着独角戏，我妄想自己在他心里是特别的。从那之后我不再期盼与他的学习时间，不再期待校园里某处的不期而遇。我开始从心底里抱着悲观的态度看待这份相遇。上天只是给了我机会让我知道什么是喜欢，却并没有给我承受这份喜欢的勇气。我已经是被他打上了“バカ”的标签的人，我更加不想让他觉得我和那些女生一样迷恋于他的外貌。我对他的崇拜，是他的努力和近似强迫症般的认真。然而这些与我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就这样也好，心里曾经喜欢过一个人，他很优秀，我的眼光不差。是我不够努力，是我配不上他。
两年的时光很快，转眼他要结束交换回国了。临行前一天，我在食堂遇到了堀川，客气的寒暄，尴尬的握手，然而在手抽回的一刻，却被他拉住。
“我，我送你一件礼物”他从口袋里翻出钱包，从里面找来找去，翻到一枚硬币，放在我手心里。
“五円”我摩挲这掌心的这枚硬币。温热的，还带着他的体温。
“そう、ご縁”他的声音沉沉的印在了我的心上。我迷惑了，堀川博，你到底……小J在身后喊我，我道了声谢，便逃也似的跑出了食堂，以至于在离开的一瞬间他说了句什么都没有听清。
呵，听清又能怎样呢，从此再无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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