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蜻蜓恐惧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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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为什么害怕蜻蜓这件事,我需要从头到尾来讲一遍。
自我记事之后,印象里只回过一次爷爷的老家,那是一个普通的村子,现在属于江城的黄陂区。从长长的绿皮火车下来,坐巴士到村里,我们把从汉正街批发的糖果散发给小孩,又去探望家族里年纪最大的老人。我也记得抚摸那只吃苦耐劳的老黄牛,身上的皮肤皴裂着,还有与每一只看家护院的小猫小狗相互介绍。
几岁的记忆,其实再用力一些,或许能多记起来一些。这是我对不熟悉的人的托辞,实际上我对于十岁前发生的令我印象深刻的事,还尽量保留在记忆里。至于怎么去记得更牢,不轻易被其他记忆冲淡或覆盖掉,我的经验是,在对记忆浅薄理解的基础上,尽量不过多去干扰原本形成的神经元之间的关联,例如蜻蜓的记忆,这部分是我和爷爷最私人的回忆。害怕蜻蜓,实际上更是借口,我尽量不去接收关于蜻蜓的新的经验和知识,以免覆盖和扰乱掉我最宝贵的记忆之一。
后来我又听说,通过写作可以把一些记忆永久封存下来。我便开始调动自己有限的笔力,尽量忠实地去记录发生的事情。希望能以此来记住爷爷,记住爷爷对我说过的话,记住他身体力行教我长成一个怎样的人。
* * *
爷爷小时候就从家乡来到了江城,经历战乱和飘零,去世前终于找到了在河北保定的亲哥哥,也算了却了心愿。从分离到重聚,五六十年的天翻地覆,北方和南方长大的两家人已经是如此不同:饮食、谈吐、习惯……在黄鹤楼的留影,大概就是两家人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完整相聚。
日历翻回到十岁那年的寒假。爷爷奶奶带我回乡里。在给小孩发完糖果之后,我们几个小孩在等大人买烟花回来。爷爷在和多年未见的亲戚叙旧。我后来才懂得城市和乡村世界观和价值观的殊途,更不论人生境遇的不同。无怪乎大家都要从青山绿水里卯力博出,往那个乌烟瘴气的看不见银河的城市里挤,直到很久以后方觉后悔,一切都来不及。
爷爷戴帽子的动作示意着让我跟着他走。和在工商局工作时戴的帽子不同,这只是黑色灯芯绒的帽子,戴起来一定很暖和。暂别新认识的小伙伴,我跟着爷爷一步一步往山边的方向走,走过田埂,跨过沟渠,向着嘈杂鸟声的来处。
快来看,爷爷突然说道。往草丛里走。
爷爷话音未落,我便往草丛里冲过去。小时候的我什么也不怕,也不知道什么是危险。往荒草地里面走的时候,直到身边的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高,将要超过我的眉毛,而脚下的路也越来越模糊和泥泞,我才放慢速度。而最终令我停下来的,是草丛深处簌簌的声音。
先是扰动长草带来的摇晃和摩擦声,然后是一阵阵剧烈的嗡嗡隆隆,像是发动机的声音。那时候爸爸刚从单位下海做润滑油的生意,我去过几次店里,所以我也熟悉汽车的响动。
我记得我站在草丛里听着前面的声音,然后爷爷才走进了,低声让我也不要发出响动,然后握紧我的左手。
爷爷指了指前面,我看到一团像泡沫的东西在草丛深处闪烁。很像是小时候在脸盆里玩肥皂泡,水的表面会形成一层泡泡相邻的薄膜,一颗颗椭圆形相互挤压着,然后大的会把小的吞并,直到一个个爆裂,让水面恢复平静。
人应该是有第六感的,那时候的情景,爷爷攥着我手的力度,让我觉得需要屏住呼吸,我便深吸了一口气,这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视力也变得清晰了,我保持不动,才渐渐看清了那团东西,不是泡沫,不是虫卵,而是 -
一只巨大的眼睛,一只昆虫的复眼。我想起在《十万个为什么》和科普书上看到的昆虫介绍,调动自己的联想,还没等我意识到是什么东西,那个隔着五六米的深藏草丛中的东西慢慢耸身,从草丛里露出了两只巨大的复眼和四只透明的翅膀,原来那嗡嗡的声音是来自翅膀的震动。
从没见过这么大昆虫的我,在面对这样一只巨型蜻蜓的时候,不免惊骇万分。恐龙科普书上也会讲到远古的昆虫,巨蜻蜓的翼展不过一米,而这只像蜻蜓的家伙,我敢肯定尺寸远大于巨蜻蜓。这到底是什么来头?
我害怕地转头看向爷爷。爷爷的表情很镇定,没有一丝害怕。
爷爷从来没给我讲过关于那只蜻蜓的事情。但在那天,爷爷轻拍我的脑袋,让我保持镇定,然后他走向那只巨大的像飞机一样的蜻蜓。我跟在后面至少十几步远。
快走近的时候,我几乎可以看清蜻蜓身上细密的绒毛和尖锐的刚毛。放大后的昆虫简直就是一只巨大的哺乳动物,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它巨大体型带来周边温度的上升。
巨大而透明的翅膀摆了摆,气旋把我的头发卷乱了。
随着爷爷绕到蜻蜓身旁,我才发现蜻蜓的脚卡到了什么东西。我对农村生活所知甚少,分不清那个金属的东西是农具还是捕兽夹,只是注意到蜻蜓腿上的破损处流出不少褐色的液体,糊满了脚下一大块土地。
爷爷小心清理附近的杂草,然后用双手去拉开那个金属的东西。从尺寸来看,蜻蜓的腿和爷爷的小臂一样粗。我后来看爷爷年轻时的合影,然后在一大张白纸上试图描摹出蜻蜓的大小,结果让我心跳不止,连忙把纸揉成一团,把巨大的生物推回黑暗。
不一会,蜻蜓的身体像是要抬升起来。果然那只受伤的脚可以动了。锐利的金属把爷爷的手臂割出小块伤口,我惊讶地看着爷爷把蜻蜓流下的褐色血液涂在手心,而不是直接抹在伤口上,然后手臂上的伤口便迅速结痂了。
像一架小飞机一样的蜻蜓振翅而起,在天上盘旋,似乎在等着爷爷。
爷爷往天上看了看,蜻蜓便飞走了。
我也顺着爷爷的目光往上看,除了令人眩晕的蓝天白云,还有一抹浅浅的新月,我什么都看不到。但那些为数不多的、形状古怪的云朵背后,仿佛都藏着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我听到蜻蜓远去的嗡嗡声。爷爷拉住我的左手,我们往回走。
* * *
中间又过了很多年,因为求学和工作离家越来越远。爷爷从来没给我讲过那年在农村的事情。
只是有一次给爷爷做剪报,把各种文摘上爷爷感兴趣的内容剪下来,分门别类贴入郑重的剪贴簿。其中最厚的那本,封面上有爷爷做的标题卡:奇闻轶事。
剪贴簿里有整整两页关于蜻蜓的内容。爷爷的字体是那种端正的斜体,甚至比打印体的宋体还要好看的那种。
“蜻蜓王,一九九三。”爷爷一笔一划写到。蜓字有一点爷爷习惯性的简笔,但没有像行书那样草草连接,而是清晰有力。
爷爷和奶奶说话的时候,我仔细阅读了那两页的内容。
其中有个故事来自于某份海外文摘,里面说到:
“......据说,蜻蜓的诞生,是由于一位刻薄的公主拒绝和她王国里的一位臣民对话,并命令她的侍卫骑马踏过那个男人的身体。传说那位男子因此被诅咒,和那匹马的身体合二为一,因此形成了蜻蜓这种生物......”
另一个裁自《今古传奇文摘》的短文则说到:
“九天玄女在周游世界的时候,路过鄂东的某地,迷上了一个村子,并把这里建成了一块风水宝地。后来由于天庭的高级神仙看不惯九天玄女流连人间,便引开玄女,降下灾祸。九天玄女知道这件事,当机立断从头上拔下一只玉簪,往下一掷,变成一只长着四翼的神兽,在空中划出白光,将村里的百姓驮到安全的地方。从此,这只像蜻蜓的神兽便一直保佑着这个村子。”
我读完故事,发现爷爷在看着我。他是不是也在想念那只蜻蜓呢。
* * *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又成熟了一些。
成熟并不只是因为亲人的逝去本身。爷爷最后一年应该是患上了阿兹海默症,说话和记忆都越来越模糊,直到突然被确诊癌症,然后是化疗。我在病房陪伴的那个周末,一六一医院附近还有模样复古的30路电车,被涂成木头的颜色,缓慢地走着自己的环线。后来公交车都改成了统一的样式。回忆都被时间吃干抹净。
成熟是因为送走爷爷时,我看到的一些事情。为单位付出半生,资历到副局长的爷爷,去世后单位送的花圈题字,居然把爷爷的名字搞错了。我气愤地立刻让那帮爷爷生前的同事去重新准备一份,然后我看到的是不在乎和不厌烦的表情。不过后来我也懂得了,人生就是这样,大多数人在人前人后都是两幅面孔。所以我会更加珍惜我所认识的,那些更真实的、更有“人味”的人。而对于某些“高情商”的人,我也表示理解,或者怜悯。毕竟他们也牺牲莫大。当“摧眉折腰”成为无意识动作,怎会真正懂得什么是“开心颜”呢。
后来知道,爷爷因为过于耿直和清廉,在单位引了不少嫉恨。
我们就在小区的人行入口守夜。花圈的彩纸在夜晚的光线里随风摆动,晚上总有几个小时格外的清冷。堂妹和我俩人坐在小方凳上,回想着有爷爷的时光。每次回家爷爷故作神秘掏出的糖果,每次都很特别的糖果,要么是进口的,要么是不容易买到的。还有爷爷带我们去三峡的旅行,游船载着万重山水和猿猴啼呼。小时候带我们在汉口的老街晨跑。这些都值得再去回想一遍,远不止一遍。
”哥,你看那是什么。”
夜空里早已经看不到星星。但堂妹指着我往上看。我瞪大眼睛用力观察着黑丝绒一般毫无波澜的天空,有两个极难察觉的光点。
“大概是飞机或者气象仪器吧。”
我故作镇定地说。
只有我知道堂妹看到的不是飞机,那是爷爷老家的那只蜻蜓王,在给爷爷送最后一程。
* * *
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去公园的那次,正好是某次暴雨之后,金黄清透的夏日午后,无数的小鸟和昆虫在草地的宽阔空间里享受着太阳和微风。
帮女儿抓蝴蝶的时候,她又被天上飞着的其他小生命吸引了。这些东西飞得比蝴蝶更高一些,透明的翅膀像像直升机一样嗡鸣,轻快掠过头顶,在雨水将来的气压里盘旋,捕捉在艳阳下醉意醺醺的蚊虫。它们颜色各异,有绛红、有青绿、有亮黄。
女儿问我蜻蜓的知识,让我抓蜻蜓给她。我知道我无法拒绝她。我不可能再用蜻蜓恐惧症的借口,来过度呵护与爷爷的回忆。虽然爷爷没见过这个可爱的女孩,虽然我没问过,但他一定会愿意为她倾覆所有,何况是舍弃一些小小神经元的链接呢。
于是我和女儿讲关于蜻蜓的知识,我们捕捉到几只大大的蜻蜓,有些尾巴上有凸起,像极了一架直升机;有些轻盈小巧,翅膀的颜色或蓝或绿,那是女儿72色彩笔里都不曾有过的绮丽色彩,就想竹蜻蜓无法复制蜻蜓哪怕一分的优雅。那是大自然独有的调色盘。女儿也会被蜻蜓大大的复眼和尖刺的口器所震慑到,鼓足勇气才去轻碰了下小东西的尾巴,那里是他们用来“点水”的地方,传承生命的不朽。
我们把捉到的蜻蜓都放归大自然,任它们回到旷野里。女儿动作轻巧,避免伤害到这些精巧的生灵。不过丝毫不用担心,毕竟它们都是昆虫界的专业掠食者,即便那些小型鸟儿也要忌惮两分。
我试着回忆和爷爷的那次旅行,泡沫一样的复眼,螺旋桨一样的翅膀,田地里停泊的巨大蜻蜓……回忆果然模糊了,我记不起来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记不起来那天爷爷说过的每句话,看向我的每一个眼神。
这时候女儿握住我的左手。要下雨了。妻子在收拾野餐垫。
远一些的记忆和近一些的事情被结成了絮网和毛球,过去和未来便相互属于了,时间两端的亲人便相认了。爷爷的记忆从未消失,和女儿的想象编织在一起,都沉甸甸地保管在我心底。
我知道在我头顶很高很高的天空,有一只巨大的蜻蜓在盘旋飞舞,像爷爷那样守护着我。
我记得他。他记得我。
我记得他们。他们也记得我。
走吧,我们一起走向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