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河凶杀案
小艾坐在大巴尾座,四人一排,左边是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正扯着轻鼾。车时不时一转弯,他脑袋便跟着甩起来,眼睛似睁非睁,摇摇头,鼻子呼哧几声,便继续闭眼睡觉,不到几秒又扯起鼾。小艾在两人之间放着她的书包,书包立着挺高挺大,倒也算抵住了男人在车转弯时栽在她怀里的可能。
幸而小艾右边是车窗,她开了一半,风呼呼地灌进,紧紧与她相拥。小艾喜欢得紧,这夏天的风再舒适不过。只见她的短发被风呼啦吹向左侧,刘海齐飞,衣袂翩翻如蝶,好生自由无忧。她想,自己要是也能如那小飞虫般随风起舞就好了。风从东面河水来,不禁将小艾的眼吹得水蒙蒙的,夏水在她眼眶中皱成一团。
那河她认得,就在车窗外,车正绕着它驰,名叫五里河。五里河并非五里,只因长在五里坪,五里坪亦非五里,只因距县城五里距。
现在正值夏季,小艾眺眼望去,只见河岸莺飞草长,河水急急朝前奔去,翻起一卷儿一卷儿的白浪花。蜻蜓三五点,斜掠于水尖,绿丛中蛙叫蟋唱不绝于耳。临近河水的那片石头已全全被浇得深了个色儿,石头下是黑黑的软泥沙,也是变了色儿的,水少的时候那泥沙便是棕黄色。到那时连贝壳、螃蟹也没有,要是现在趁机去翻弄,定是会得一大篮。
河岸再远些,便是一片绿林,一年四季都有绿绿的叶片儿挂在上头,仿佛人间冷暖、四季变幻全然与它毫不相关。小艾痴痴地想着,做一棵树真好,像白居易诗中的杨柳也好,像柳三变词中的桂子树也好,像舒婷笔下的橡树也好,像茅盾笔下的小白杨也好......作棵树,勿论执着、曼妙、清新、勇敢,怎地都好。她想自己来世定要作棵非常骄傲、非常沉默的树。心情好时,便伸展几片卷曲的嫩叶,开几朵零星的小花,或是结出几颗果子。有心仪之人路过时,便摆摆叶子给他扇扇清风,顺便抖落几颗甜果;有孩童在树底嬉闹时,便振叶摇枝同玩,时不时吹下几片小叶洒在他们发间;有老人在树荫乘凉谈天说地时,便沉默着细细地聆听那久远的故事。心情不好时,便任它东南西北风胡乱狂吹也一言不发、闭目静息,任谁来也不作响。作一棵树,大概就能明白“我就是树”这个道理罢。小艾想到这儿,不免叹了口气,她这辈子也不可能作成一棵树了。“非常骄傲、非常沉默”万不是用来形容她的,她有时会想“我是谁”“小艾是谁”。
因她日子变化太大太快,全全不及适应。
浮云散去,露出灿阳。阳光如一层金纱极其柔缓地扑向大地山川、草木虫鱼,还有小艾被夏水润湿的琥珀色的眼珠里。小艾不禁眯了眯眼,阳光照在那油亮的叶尖儿,照在那翻腾的白浪花侧边儿,照在那鸣奏正欢的夏蝉薄翼面儿......反射出星星点点、零零碎碎的光,亮晶晶的,像星星眨眼般,好生可爱动人。但小艾看在眼里却直想哭,旧景仍是这般,只有人非非。
这五里河任尔苍颜白发去,仍是那番水,不改毫厘。在春华绽时烂漫如繁星;在夏虫鸣时清澈如童眸;在秋叶坠时璀璨如金阳;在薄雪覆时莹亮如银月。漫漫河水明明生得如此多情,却又偏偏无情得很,一想到它怕是不记得小艾了,小艾就恨它打紧。
小艾怔怔地看着五里河出神,思绪飘得老远。车开得快了些,暖风与她那眼夏水撞个正着,小艾竟不觉夏水流湿了满脸。
五里河岸依稀有户人家,父母和女儿,共三人。父亲用岸边大石搭起个三闭一开的小火灶,往那惟一开口处塞满了树枝。火折子舔着一团干纸往枝上飞去。干柴烈火,一触即燃。母亲正在河岸洗好几株青菜走来,笑嘻嘻地将叶缝里的水洒在父女两人脸上。阳光反射进小水滴里,映出星星点点的光亮。父亲笑骂了一句,用大手搓了女儿一脸,又一抹自己脸上的水斑。接着,父亲往铁板上洒上一层金油,那油被火热得噼呖乱响。女儿赶紧用长筷将五花肉压在油面上,一块铁板被她用肉片压得严严实实。觉得再炸不高油星来才罢手,得意洋洋地拍拍手。父亲笑盈盈地看着她,母亲抬手摸摸她头顶被太阳烘暖的软发。每当这时,女儿便觉得很幸福,咧嘴一笑,露出两颗亮晶晶的虎牙,阳光深深地陷进她两颊的酒窝里。女儿惹得父母很是疼爱,她那时既不想当风里飘舞的小飞虫,也不想当甚么沉默骄傲的树,她只想当父母的女儿。她亦断不会想“我是谁”这种惹人啼笑的问题,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小艾。
小艾的双眼被水雾糊住了,视野里只剩些残破的影影绰绰。她看不真切,狠劲揉了揉眼,再见河岸,哪有甚么人家?空空荡荡的,惟有夏风贯彻。
说过了的,她日子变化太大太快,全全不及她适应罢了。
她别过头,将车帘狠狠一拉,再无阳光透进,她眼珠瞬时一片漆黑。
“四年了......”小艾心中感叹着这个数字一遍又一遍。父母早已劳燕分飞,各自安了新家,又各自添了几个“小艾”。车程仅剩五里路,她不禁手指攥紧衣角,弄皱白衣一片。城中之大,亲友仍在,万千人家,却没有一扇为她等候的门。她坐在回家的车上,倒显得滑稽了。她弄不清自己要回何处?又有哪里可回?
大巴车拐过一处山弯,小艾知道这便是过了五里河了。左侧那男人的头又被甩偏在一旁,他睁开一小条眼缝,迷糊间看见小艾又哭又笑,活似疯魔。他嘴里嘟咙了几声,把头摆回原位,只想是自己睡糊涂而看花了眼,遂又闭目瞌睡。不一会儿,鼾声复起,像极了当年五里河水花轻柔翩飞之音,一声又一声。直拍在小艾心头,一声又一声......
听说,回去之后,小艾便疯了。好多人围着病床来看她,她看见了父亲、母亲。心想,我们仨终于又在一起了。她笑着闭紧了双眼,眼角却溢出泪来。
半梦半醒中,小艾听见父母的争吵声,无非是将她这疯子往对方身上推来抛去。病房没开灯,黑漆漆一片,两道人影凄厉地挂在窗片上,房内空无一人。小艾起身走向八层高的窗台,疲惫地笑着。她脚尖一跃,“只愿来世当一棵树罢”—她临死前如此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