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蚕记
按:旧文一篇,叙养蚕之事。我的童年自然比不得沈复在《浮生六记》中所写的,他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衣食无忧,徐霞客能游遍大好河山而无经济压力,也是因为祖上有基业大把,他们所接触的,与多数普通百姓不同,也就未必养过蚕,而我养蚕的经历也只是我的。我问过我的朋友,他们只知蚕丝可以纺织,蚕丝被挺贵的之类。读了一遍,那些蚕就胖胖地爬到桑叶上“剪裁”,我那时真想变成它们中的一只,尝尝桑叶的味道,看起来太好吃了!我的遗憾是没有当好“监护人”,把它们的后代抚养成“蚕”,许多年以后,我依然会梦见黑色的幼蚕从椭圆形的卵中钻出,更多的时候,蚕爸蚕妈幽怨地看着我,我既委屈又愧怍。醒来一阵怅然。近来无心弄笔,贴旧文慰之。
闲来无事翻了翻鲁迅先生的《朝花夕拾》,其中一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写到“紫红的桑葚”。这篇文章以前学过,似乎是在小学或者初中。“桑葚”就是桑树结的果实,其色紫中透红,幼年时为绿色,稍大一点则为红色,成熟时就是紫红。味道清甜,润口,夏季产。滇南一代尤多,自然也就有了养蚕的产业。蚕以食桑为生,可谓专一。最早养蚕的好像是嫘祖,被后人尊为“先蚕”。
我养蚕的历史是在小学,距今也有十年了。之前只在书上看过,看到吐丝那一段甚为惊奇,要是人也能这样,那是怎样一番景象呢?《西游记》中盘丝洞主人盘丝大仙好像也会吐丝,妖怪的样子,无趣。也读过“春蚕到死丝方尽”的句子,就是没有亲眼见过。有一天放学回来,见小伙伴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神秘地走到我身边,打开来,一张纸上很多点,椭圆形,透光。我问他:“这是什么?”很好奇的样子。“这是蚕蛋,蚕下的蛋。”一副得意的样子。蚕蛋?好像老师说昆虫的叫卵,蚕蛋?感觉很不是滋味。我嘀咕着。他是邻居家的孩子,比我大几岁,常年在一起玩。当我还在想着“蚕蛋”的时候,他过来跟我说:“分你一些,你养养看。”我咽了一口唾沫,毕竟,现在要开始一个“伟大”的事业了。
先解决住的问题,找来一个装药水瓶的盒子,长方形,文具盒的样子,将蚕卵小心放进去;然后是吃的问题,虽然还没出生,但要早作准备,另一个邻居家种有桑树,踩好点,到时去摘,只要叶子就行;这之后就是等,等待蚕卵孵化。差不多三四天或者更久,蚕从壳里钻出来,这个过程应该是在晚上,我几乎每个白天都观察,没发现什么动静,原来它们夜里行动。我还梦到那种情形,蚕破壳而出,第二天欢喜地打开盒子,一片寂静。刚出来的蚕,呈黑色,非常像毛毛虫,我想,如果被学校的女生发现,那么,她们肯定觉得我是一个怪胎,居然养毛毛虫,然后就开始远离我,所以我对这件事始终保密,父母也不知道。它们一出生很活泼,爬行速度很快,来来回回,我知道,它们饿了。
桑叶必须鲜嫩,否则幼蚕嚼不动。第一次摘桑叶很成功,蚕们很高兴的样子,爬上了叶子,开始大嚼。从叶子边缘开始,吃得很快,而不乱,就像一个个裁缝,裁剪着布料。它们的食量很惊人,我渐渐觉得桑叶太少了,于是又去摘,第二次摘得很多,一个塑料袋。摘得多也并不是好事,蚕还小,一次也没办法吃完,放几天叶子就蔫了。好在蚕的胃口好,没有挑食。几天后,蚕慢慢变白,可爱起来了。同学来找我的时候,就亮出。它们总是认真地吃,这就像它们的使命。同学看着看着,眼睛发出了光。蚕现在确实好看多了,小脑袋,身子变长了,趴在叶子上,低着头,喙不停地动,切割着叶子。它们静静地,各自在各自的地方,互不打扰,交流便是微微的咀嚼声。那样细小,我们当然听不到。
第三次去摘叶子就被逮到了,所谓的事不过三。邻居也没说什么,就是告诉我一个道理:叶子不能乱摘,否则树会死的。我就悻悻地回去了,这是假象,事实上我马上回过身,摘了一把,拔腿就跑。总不能让那些嗷嗷待哺的蚕们挨饿的。但,接下来怎么办呢?没有了食物来源。别的叶子它们看都不看一眼。那同学说他有办法。第二天给我送来了一株桑树幼苗,我无奈地笑了笑,收下了,这办法也是可行,只是时间是个问题。此后我依然偷偷跑去邻居那里摘桑叶,晚上,拿一个塑料袋,找不同的地方摘,特别树的内侧,这样就不容易被发现。大概摘了一个星期,我种的桑树也长大了,可用来做食料的补充,我发现邻居的桑树并没有死去,才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幌子,欺负小孩子的行径,于是更加大胆了。
蚕也在长大。现在通体都是白色,不是那种亮白色,而是有种陈旧的感觉,泛着点灰色,看起来心里很舒服。它们的行动也越来越慢了,有时就卧在桑叶上,这就是“蚕卧”。吃的叶子和之前的比起来要大很多,它们很轻易就切割掉了。进食还是很快,从出生到现在,这一点没有变。参观的人多了起来。有约着来的,三四个,女生大概还是不喜欢,听到是虫子就吓了一跳,不敢来了,看来并不是毛毛虫的问题,只要是虫子,她们都会尖叫吧。那么老鼠呢?现在有很多女生养老鼠,当然不是普通的老鼠,被叫做仓鼠,“龙猫”之类的,还不就是老鼠一族,时代不同了吧,女生也不是原来的女生了。看到他们很有兴致的样子,我轻轻抓起一条蚕,放在掌心。这蚕很胖,就像人类世界的胖子一般,卧在我手心,懒得动弹,又很乖巧。身子微凉,光滑。同学们围过来,“哇!”。“可以给我摸摸吗?”一个同学问。“可以啊,不过要轻一点。”我说着,伸过去,他摸了一下,很享受的样子。
有一天早晨,也就是桑树已经长成一米高的那个早晨,我打开盒子,蚕们不动了,也没有进食。这下坏了,怎么集体绝食了,我心里一愣。是不是感冒了?但我得走了,不然上学会迟到,一路上还是放心不下它们。中午回来,饭也不吃了,直接跑到卧室,再打开一看,蚕已经变成黄色了,很淡的黄色,个别的蚕还在吃。不一会,一只蚕爬到了盒子的一个角落,就在那里不动了。几分钟过后,从蚕的嘴里吐出什么来,我凑近一看,才知道是很细的丝,银白色,在灯光下闪着,然后它的速度越来越快了,摇着头,更多地丝从它的嘴里吐出来,依旧是银白色。又过了几分钟,它的周围布满了银丝,只是还能透光,依稀看见它在里面摇头,吐丝,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就像一个创造的过程,一个裁缝在缝制一件美丽的衣服。等我吃完饭回来,那个角落多了一团白色,看不到刚才吐丝的蚕。里面发生了什么呢?谁知道。也许是一场难得的睡眠,也许是一场激烈的斗争,谁知道呢?
接下来的几天,不断有蚕开始吐丝,爬上了盒子的边缘。一些蚕像之前那一只,吐着银丝;另一些,吐出金黄的丝,就像吐出黄金。这颜色的分别意味着什么呢?谁又知道。整个过程有条不紊,一个接着一个,或者同时,它们那时的交流也只有密集地吐丝声吧。我们也无法听到。等到所有的蚕,都吐完丝,盒子里就全部都是白的、黄的小团子。
这中间有一件事。老师让我们写一篇作文,于是我写了养蚕的过程。老师觉得不错,把我叫过去,“怎么没有写蚕‘上山’的过程呢?”我摸了摸脑袋,回答:“老师,我的蚕没有上山啊,养在盒子里的。”老师听后也没有解释,只是微微一笑,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上山”就是指蚕上架结茧。上山只是一个比喻。我那时一心想着盒子,想着蚕,无怪无怪。
过了几天,茧里有了动静。茧在动,一开始幅度很小,慢慢地,变大了,茧的顶部出现了一个口子,越来越大,接着有一个脑袋探了出来,脑袋上长着触须,然后整个身子就出来了,是一只蛾子,灰色的,笨拙地拍着翅膀,但不会飞。过一阵,又有几只陆续出来。它们碰上面,很激动,不断拍着翅膀,有两只就相拥在一起,尾部交接。其他的也纷纷这样。我那时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知道这是交配。雄性交配完就死去,雌性选一个平坦的地方,呆着就不动了。也有一些茧始终安静。第二天,盒子里就多了很多小点,跟刚开始见到的一样。母亲们在一边,身子已经僵硬,我轻轻地将它们拿出来,找一块地方埋了。
有一天下大雨,盒子被淋湿了,这之后我没有看到任何一只蚕从壳里出来,一只也没有;而桑树已经很高了,叶子很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