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老去,可换君一诺
(一)
外面起风了,呼呼作响,我走到门口,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合着几片干枯的落叶,落在我鞋尖前。
我抬头望着已被乌云遮了密不透风的天空,眉间隐隐透出几分担忧。
“阿淮,备马。”我吩咐门外候着的小厮。
“姑娘,看这天阴的诡异,怕是片刻就能下起雨来,您还是不要出去了。”我的侍女阿岚上前劝我。
她是在担心我,一如我担心他。
“备好两把雨伞。”我没有理会阿岚,自顾自的吩咐下去,便去收拾行妆。
阿岚无奈,同情的看了我一眼,转身去准备雨伞。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是我心甘情愿的。
自少时初见那日起,我的心便遗落在了他身上。多年来,从未变过。
我知晓,他有过一个未婚妻子,可没等过门,就病故了。我知晓,他南下征战那六年里,曾邂逅了一个南夏女子,至今不曾忘记。可我依旧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的离开上京来到边关,守在他身旁。
我换好轻装,把伞缚在马上,拉过缰绳一跃上马,不顾阿岚担忧的面孔,向着那个熟悉的方向驰去。
头顶上乌云越积越多,压的人喘不过气来。我担心半路下起雨,狠狠的抽动着马鞭,惜白发疯似的狂奔,我握紧了缰绳,骑马出城,向着西部草原奔去。
风嗖嗖的刮来,如细而利的刀刃一般划过我的脸,衣袍被吹的乱飞,我恍若不察,只想快点找到他。
那个地方,只有他和我知道。
他平时喜欢一个人在那儿独坐,我之所以知道,还是因为那日紧急军务,他手下因为找不到他而急得团团转,我找遍了城西草原,才寻到他,寻到那个地方。
幸好,我赶到之时天还未下雨。
照夜白在草地上撒欢儿的小跑着。
我勒马而下,解下伞来,抚了抚惜白额前的鬃毛,它便自己走到一旁安静的吃草。
照夜白同它的主子一样,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它的态度极是冷淡,惜白先前还敢靠近它,后来索性离它远远的,相安无事。
我拿着伞,向着不远处望去,就见那人安静的躺着,背靠在一个长满草的小土坡上,双手搁在脑后枕着,十分惬意悠闲。
他肯定知道我来了。
我抬步向他走去,目光紧紧钉在他身上。
走到近前,才瞧见他齿间咬着一根狗尾巴草,更显不羁。
唇红齿白,面容精致俊朗。
这就是我爱了多少年的男人,常钰青。
那把匕首插在他身侧的泥土里,我认得,那是那个南夏女子的匕首,他一直留着。
他依旧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不曾看我一眼。
我也早已习惯了他的态度,对此早已不以为意。我把伞放到一边,在他身旁坐下,问:“要下雨了,还不回去?”
“若是怕了就先回去。”他斜眼瞥了我一眼,语气中似有不屑。
我轻轻一笑,不把他抵触的态度当回事。刚来边关那会儿,他没少羞辱我,刁难我,好在我脸皮厚,若是换个脸皮薄一点的姑娘,早就被他气走了。
“要是怕,我就不会来了。”
常钰青视线落到我身上,打量一番,却没说什么,继续望着天空。
对于这种气氛,我早已应付自如,本想与他谈谈军务,却忽的感觉额上一凉,落了一滴水在上面。
“下雨了。”我自顾自的用手抹了抹额头。
“知道了。”他应一声,缓缓坐起身从泥土里拔起那把精巧又奇怪的匕首,用一方手帕细细擦拭,不紧不慢。
我起身撑伞,举在他头顶上方。
他一僵,却恍若不察,继续温柔的擦拭这那把匕首。
(二)
雨只是滴了几滴而已,合着风来,我却觉得很冷。不止身体,心也冷。
他在刻意羞辱我。
不过都等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些日子。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除了我自己。
对,除了我自己,除非我自己不爱了。
他将匕首插入鞘中,又收进怀里,这才拿起自己的伞起身撑开。
天越来越暗,似乎下一秒大雨就会倾盆而下。
他把食指放入口中吹了一个响亮的呼哨儿,照夜白颠颠儿的向这边跑来,连带着惜白也小跑了过来。
雨点又大了些,急了些。
他拉了缰绳上马,对刚上马的我道:“看样子是回不去了,咱们得先找个地方避一避。”
话音一落,我们同时看向前方——乌兰山。
方进入山洞中,外面一道紫色闪电照亮了半边天,一瞬间把阴暗的天分成了两半。紧随其后的是轰隆隆的雷声,伴随着珍珠大小的雨点,哗哗的打在山间树木枝叶上。
我寻了块石头坐下,抚摸着趴在地上的惜白的头,双眸贪婪的望着洞口他的背影。
挺拔,修长。
落寞,孤单。
照夜白站在他身旁,低头用脑袋亲昵的蹭了蹭他的肩膀。
他侧身抚摸着照夜白的鬃毛,我分明看到,他是在笑的。
很温柔。
却不是对我。
他坐到了我对面,复又拿出那把匕首,细细打量,观摩,回忆……
我听钰敬提过两句,他一直将这匕首带在身上,却没有那么频繁的拿出来怀念。
他在我面前刻意做这些,有回忆的成分在里面,但更多的应该是,让我知难而退。
真是太小瞧我了。
“常钰青,你太小瞧我了。”这么想着,我也就这么说了出来。
他一怔,随即唇角一弯,讥诮道:“是你自作多情罢了。”
言下之意,他看那匕首,真的只是在回忆,并无其他目的。
我笑道:“的确是我自作多情,否则我怎么会留在这里呢?”
他垂下了眼眸,视线落到那把匕首上,不再言语。
(三)
外头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势头,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山洞里黑漆漆的一片,他的身影融进黑夜里,我只能大概瞧个轮廓。
他好像在闭目养神。
我盯了他半夜,他才问:“你眼睛不累吗?”
我摇了摇头,又想起他应该看不到,便道:“不累。”
看着你,怎么会累?
他又沉默下去。其实,他更想问的是,这么等下去,不累吗?
“舒宁,你多大了?”他突然问。
“二十七,小你五岁。”我答道。
还记得,他南下征战那年方才二十三岁。他随元帅陈起离开上京,皇上及诸位大臣都来送行,那种场合,我只能偷偷的躲在角落里踮着脚望他一眼,祈求他平安归来。
六年征战,一晃眼就过去了。常家曾托媒人到舒府上说过,他回来会选亲。那时他已是名动四国的杀将,我是抚远将军府的长女,与其他几位将门女子一样,等着被他挑选。
虽然几率甚微,但我依旧很高兴,心底期盼着能被他选中。
即便父亲一再告诉我,我的年龄等不了,我还是等下来了。
他并未选亲,战事结束,直接来了边关。
我求了父亲好久他才肯放我过来,还说,若我拿不下常钰青,就不能进舒家的门!
若是拿不下,那我就在这里陪他一辈子好了。
他又沉默了下来。
我琢磨着,他问这句话是何意。
后半夜,我终于顶不住困意,靠着石壁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醒时,他已带着照夜白与惜白出去溜达了一圈回来。
看我的眼神依旧冰冷淡漠。
回城时行至一半,便遇上了前来接应的队伍。
回府后,我细细回忆着与他见面后的事,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四)
第二日,他对我说:“我们成亲吧。”
是“我们成亲吧”,而不是“你嫁给我吧”。
这两句话稍有不同。
我答应下来。
几乎可以想见,我以后的日子。独守空房,做个名义上的将军夫人。
这不是我的祈求吗?
这么多年来苦苦追求,是为了“将军夫人”这个名号,还是“常夫人”这三个字?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成亲之礼是在这里办的,并未回上京。
宴请的,都是军中的兄弟。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有我们两个一拍即合。
我大抵能猜到,他肯娶我,不过是因为这些年,这些时光。我二十七了,放在别家女子身上,孩子都有八九岁了。
阿岚比我还要开心,一大早替我梳妆时叽叽喳喳个不停。
我被她逗笑了。心里却沉重的很,大概是因为,我得到的只有常钰青的怜悯与愧疚,并没有爱。
拜过堂,我被送入喜房。
我扯掉红盖头,坐在镜子前,细细打量。这大概是我这一生中,最美的时刻。
常钰青晚上才过来,他屏退了左右,一切按照习俗来。
我闻到他身上有股浓烈的酒味,不过他还清醒,没有醉。一身红袍,亮的刺眼。
我抱住他,低喃:“常钰青,你真好。”
说罢,我便勾住他的脖颈,覆上他略带凉意的嘴唇。
我们之间,只能由我主动。
罗帐中一夜旖旎。
大红的鸳鸯锦被摩擦着我背上白皙的肌肤,光滑又带着丝丝凉意。
他身上有很多伤疤,很旧了,大都是在南下征战时留下的。肩上,臂上……最深的一道在胸口,是箭伤。
端看伤疤的颜色,便知那一箭射的极深。
他是名扬天下的杀将,自幼弓马娴熟,是什么原因,能让他把前方暴露出来不躲不闪,让敌人轻易的射中?
我伏在他胸口,轻轻吻着那一处伤疤。
他浑身一僵,深吸一口气忽的翻身将我压在身下,目光暗的深沉……
我隐约猜到,和那个南夏女子有关。
第二日一早,身边早已空了。
我摸了摸身旁,早已凉透。他不知是何时起的。
今日他本不用去军中。
我又躺了片刻,才起身。
以前只我一人唱独角戏,如今我便可以光明正大的缠着他。
去军营时遇上不少兄弟,他们都和我打招呼,说些恭喜祝贺的话。
进了中军大帐,他正和一位偏将商谈军务。
看到我进来,他便示意我在一旁稍候。那位偏将看我们两个的眼神也变得极是暧昧。
我心底很是满足,若是之前,他必定连个眼神也不会给我。
待那偏将离开,我便踱过去,坐在他身旁,试探性的把脑袋搁在他肩上。
他揽住我的肩,笑道:“往常也没见你这么小鸟依人过。”
我安心的在他怀里蹭了蹭道:“我自己独身一人时自然要坚强起来,不过现在有你在,我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五)
后来,钰敬告诉我:“我太了解七哥了,他会愧疚,但不会勉强自己来补偿。他不会怜悯,更不会委屈自己。七哥是个果断的人,放下就是放下,爱上就是爱上,你明白吗?”
我似乎明白了。
我们有了三个孩子,第一胎是个女孩儿,第二胎是一对双胞胎男孩。
女儿名为常晴。
儿子名字分别为常云知,常云慎。
那个南夏女子来过靖阳关两次,他见了她两次。
她很爽朗,也很漂亮。
回来后常钰青问我:“你下辈子可还要等我?”
我不知他何意,想了片刻,答道:“不等了,太累了。”
他一怔,道:“不等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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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将军,我从未见过你温柔的时刻。
除了那次,在乌兰山草地上,你温柔的低声细语,却是对照夜白。
余生很长,我希望有个人能陪你走下去,希望你能用你的后半生温柔待她,希望你年迈之时能享受儿女绕膝的欢乐。
她比我更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