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小说 走梦人 第91章 迷失冰城

雅库茨克,如今已经就在脚下,但我们却因此彻底失去了目标,一路上总是说着“我们要到雅库茨克,我们要到雅库茨克去!”,然而真的到了这儿之后,又该如何呢?
目前为止我们只知道悬空湖有可能在这里的某处出现,先前在渡过勒拿河时也曾经见过了一瞬“神迹”,那必属于它无疑。我们也清楚何立安和丘老九一定已经早早地到了这冰雪弥漫的城中,不知道此刻是不是正透过市集两旁哪一扇玻璃窗在偷眼盯着我们的脊背呢!
然而所有的线索也就仅限于此,再无其他:既没有丝毫与那张黑白相片中疑似钱思婉和几位志愿军战士并排趴伏的类似场景,也没有想象中的“到了这里就会豁然开朗,自然解得开谜团”。难道那不着边际的诡异湖泊真就能如一个地接导游般专门等着我们到来,敲响哪个服务处的大门就会主动来见我们的吗?
雅库茨克是一座并不很大的北国边陲小城,如今它通体银白:街道是白的,屋顶墙面也是白的,甚至街上遇到的行人也几乎都是白色的,没有一件景物和活物不被连寒流刮来的细雪挂上了白霜,辩不出它们原有的颜色,仿佛上帝在建造这块疆土时用光了手里的所有颜料,只能尽情地挥舞白刷,留下一整片晶莹剔透的净土那般。
在这里偶尔也会见到一些颇具装饰性作用的城市建筑,大半是用整块的冰砖磊成,就地取材,倒也别具特色。今日的雪下的并不算很大,只有细碎的雪花,空气干冷干冷的,也许哪怕有一丁点水汽到了这里都会马上变成微小的冰粒落下。除了袭人的冷意,走在这种小城里,倒是让我们自入俄境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彻底的放松和惬意,因为我们跟其他所有人一样,都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如果可能,我都想把自己的眼睛也蒙起来,不让寒风把睫毛冻成了这一排白帘子,因此没人能看出我们几个来自异邦,急急行走的人们也懒得去分辨你是不是这小城的原住民,又来自街角哪一栋砖楼或是木屋。
“接下来什么安排?”万金油双手插兜,努力把下巴磕儿藏进拉起老高的衣领中,这让他的嗓音有些发闷,隔着敷面我都能听到他的牙齿被冻得频频震颤撞击。军用雪地作战服很厚实,我们里里外外穿了好几层防寒服,背心马甲、夹衣罩衫里面都有加厚的羽绒,只是用来缠住头脸的战术围巾由于要充分考虑头颈部位的灵活性不能像本地居民所戴的那般密实,街上行人戴的那种要么是长毛兽皮制成的,要么是某种厚毛毡布一类,恐怕真戴上了转头都要连带着上半身也一起动才行。
“天儿快黑了,先找地方落个脚儿,住下吧……”霍老拐用手捋了捋空瘪的那一条袖管儿,把它塞进背带下面,免得因为里边衣物穿的太多,这空的一条袖子总是被撑得挺起来乱摆。他的头巾是我帮忙给包的,少了一只眼睛这件事儿,如今也有好处,他大可以把整个脸面全都包裹严实,只留下饼干那么大的一小块儿空隙露出独眼就可以了。我包头的手艺不怎么样,令他看起来像是古怪的木乃伊,不过他说很暖和,并不介意。
“合着你们连点谱儿都没有就这么傻了吧唧的吵吵着‘哎呀!人家要到雅库茨克啦!’就这样来了?那可真是操蛋了!”万金油把声音扭捏成娇羞的女人声,以此来嘲笑我们的鲁莽和草率。“说好了啊,原本我是奔着你们找的那个什么破湖能控制时间,我一听,哎呦我去!这是多么新鲜个事儿,捣腾好了,能发一笔大横财!可是现如今……咱早上看见的那场面……那是只有恶鬼才会去碰的事儿……”万金油说到这里,顿了顿,站住脚步,挨个把我们的脸看了个遍儿。
“这么说吧,如果你们没有什么靠谱的计划,我在这城里想法儿弄一批皮货……倒回境内去卖了也就算了……唉!这么地吧!兄弟哥们儿一场!咱现在就分道扬镳!我会在雅库茨克待上一个星期,七天之后,不管你们办成了啥事儿,还回不回得来!我都到这儿!跟你们一碰!要是遇上啥为难着窄的,就跟着哥们儿我走!咱换个地儿去,还做大买卖人!好不好?!”万金油把脚下的皮靴跺得当当直响,在雪地里踢出了一块冻得青黑发亮的下水道井盖子,伸手指着。
“好哥们儿!其实咱俩最对脾气,人家都指天发誓,你他娘的可好,指着下水井箅子起誓发愿!你想好了?”二土匪的眼底有一线发红。
“嗯!走了!”万金油把头一甩,转身朝我们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去。
“你不在搭伙走一段儿了啊!”这突然的分别竟然让我心底升起了浓浓地不舍。
“别喊了,没准儿他这是选了一条好道儿走……别把人往火坑里拽……”霍老拐拦住了我。
“不了!回见了您呐!”
万金油走了,雪好像下得比刚才大了不少,有一些从屋顶随乱流飘落的硬雪块儿扫在脸上,让人很难冲着他消失的那个方向再睁开眼。
“都别看了,回到刚才老爹儿的话题,今晚上住哪儿?我这寻摸老么大一圈儿,也他娘的没瞅见一家儿像是招待所的。”二土匪张开双臂,一左一右钩在我和霍老拐肩膀上,用力抓了抓。
“这会儿是冷多了,不知道是不是天快黑的了事儿,要是光靠睡袋回郊外去搭窝棚,估计够呛,得冻死。”我伸出手,把几乎冻得粘在一起的手套指头一根一根分开,刮去上面的霜壳儿。
我们三个人在小城中又漫无目的地转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到有神似旅店宾馆一类的建筑。那些街边民房,门都紧紧地关闭着,隔绝了袭人的冷风,也阻挡了我们想要“随便敲开一家的门,多给钱,先住一晚”的念头——少了万金油可以当翻译与当地人沟通交涉,我们实在是怕语言不通会招惹出什么是非来。
钱我们是还有不少的,当时在牛皮纸袋中得了崭新的好几大沓,一路过来还完全没有机会使用过,“早知道刚才给他分一些好了,他说不定会用得着。你说呢匪叔,现在咱们有钱了,可居然花不出去,像不像个笑话?”,我低着头往前走,用皮靴的大圆头儿踢着马路上的雪块儿,闷头想了些乱七八糟的,随口问了一句,可是并没有得到二土匪的回应,“匪叔?匪……”
身后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空荡荡的街巷依旧飘满雪花,随风卷起的尘埃晶莹剔透,刮过耳边时发着细细碎碎地叮当轻响,像风铃……
“别闹啊……别闹啊!匪叔!霍老爹!你们在哪儿?!”我一下子慌了神儿,在这条街上跑了好几个来回,几个小胡同口都看了个遍,别说他们两个,连半个生人影子也看不见!不但如此,原先这小城街巷两边人家儿屋里都有间或亮起的灯光,屋顶烟囱里也不时会有厨娘烧火做饭或者点炉子取暖时冒出的淡薄烟气,如今全都没有!整个城市像是彻底结了冰,上了冻,凝固成了一座惨白的死城!
“要是那个狗日的悬空湖又要来显什么异相,可也千万别这么玩儿啊……该不是天太冷,我已经冻晕了?迷迷糊糊地做梦了?以前发高烧的时候好像也这样过。”想到这里,我赶紧伸手想掐自己大腿一把,可是穿得太厚,根本连皮肉都触不到,情急之下我把手套奋力一甩,丢在地上,空出手来在脸颊上狠狠地拧了一把。
疼!
呼——呼——
我双手撑住膝盖,重重地喘着粗气。自打过勒拿河那时候开始我就有点偏头痛,如今一着急更是疼得钻心,左半边脑壳上就像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又被顽固的头骨封住不得动弹那般,一扯一扯地在里面反复搅动着神经。
虽然心里早就有所准备,到了悬空湖可能出现的这个区域之后总要遇到意想不到的突变,然而就算在滇南的山体研究所中曾亲眼见识到那诡异骇人的力量生撕活吞了钱思婉和老疙瘩,也没有现在的处境带给我的压力更大。当时不管怎样身边都始终还有二土匪陪着,仿佛这一路过来,只要我需要,他总是在身边,以至于我已经固执地认为他的存在是必然,也是绝对不会更改的。
如今出现在我眼前的街市,惨白无人,让我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那样地脆弱,我也是那样地脆弱,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可以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管我从前曾把它们握在手里多么久,抓得多么牢,全都可以被悄无声息地夺走!
原本纷纷扬扬的轻雪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它们把彼此黏在了一起整块落下。我刚刚甩脱掉在地上的手套此刻居然完全被埋了起来,不见踪影,我用脚连连踢扫了好大一片路面出来都没能找到。空气骤然冷得厉害,口腔中呼出的哈气还没来得及飘成白色的气团就已经结了冰,两耳边甚至能听见它们化作冰凌时的碎响。
啊——!
又是一波直贯脑仁的阵痛袭来,让我忍不住喊出了声,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雪地上,冻得发紫的手掌插入雪中也全然无力去在乎。
等我熬过了这一阵紧似一阵的偏头痛之后,才让那煎熬过程中紧紧闭着的双眼得以睁开。还在不断摇晃的视野里,我看见雪地上仿佛开出了鲜红的花朵,小圆瓣儿一片接着一片,这一丛那一簇地挤着开放,越来越多,聚成了堆儿。等眩晕带来的耳鸣声渐渐消退了以后,视线才终于找回了焦点,原来那些并不是花,是我口鼻中窜出的点点血迹……
我这是……要死了么?
不行,就算死也要死在有人知道的地方!我不要孤孤单单地被这世界抛弃!我要反抗!不管我正面对的和即将面对的世界是怎样的一番天地,我都要闯出去!是神魔手段,还是那悬空妖湖作祟我都不在乎!我手上还有一把火力劲猛的钢枪!就算拼了性命我也要把这世界击打出一条缝儿来,再次见到我的伙伴!决不妥协!
我用牙齿咬着撕下了一大块遮面围巾包裹在裸露的手掌上,如果任由它这样暴露在空气中,恐怕用不了多长时间皮肤就会冻得由紫转黑,直到手掌的肌肉彻底坏死。经历了这么多劫难走到这里,我不再去管接下来的景象会是来世的、旧世的还是现世的,当即心下一横,从背包里抽出那把大半自动步枪擎在手中,冲着街边的一栋矮楼木门直闯过去。
不是没人么?不是没灯也没烟火么?那就让我闯个地覆天翻给你们看看!不管眼前的这个世界是谁造就的,神佛也好,恶鬼罗刹也罢,你们只管来瞧!
咣!我一脚踹在那覆盖着霜雪的白色木门上,但只震下了表面的一层冻壳儿,让门板露出了些许斑驳的蓝油漆,门却并没有开。紧接着,我发了疯一样用步枪枪托砸着门把手,用肩膀去冲撞……
门,还是没有开……
这让我突然恼怒异常,咬着下嘴唇端起枪来,哗啦一声,子弹上了膛。
“哒哒哒哒哒——”
根本谈不上什么瞄准不瞄准,也不管随着强大的后坐力来回摆动的枪管会把子弹带到哪里,是门上还是窗子上,或者是墙面上也好,都不去管,我足足打光了这一整梭子才停了手。子弹的快速激射让枪管下的松木枪托都有些发烫,我贪婪地把那冻手捂在上面,免得浪费了哪怕一丝热气。
折腾了这大半天,枪械连击整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竟没有一个人从街上的哪扇门里出现,查看事端,这座城市果然已是空城,死城!
等我重新上好了弹夹,端枪再去踹那蓝木门时,脚还没来得及触到门板,它就整扇儿垮了下来,斜斜地拍倒在了旁边的雪地上,激起了一些翻滚的雪尘,大概是刚才的乱射中有枪弹击断了木门的合页吧,我这才发现,原来这门是往外拉着开的,往里有挺粗的一圈儿门框顶着,怪不得怎么都撞不开。
我让枪管先探进屋内,身体靠在门框上紧贴着一边儿,这里面很黑,非常黑,黑的好像一切光线都不能照得进去,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我没有贸然进去,而是往后退了退,来到街对面的另一栋房子前,这次我只是用枪托砸碎了它一楼窗户上的厚玻璃往里边观望——依然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一连查看了几栋不同的建筑,都是如此!
这让我感觉非常不好,内心里有种极度强烈的被遗弃感在不断翻涌,最初的惊恐慌乱已经彻底地变成了愤怒情绪,我开始暴躁起来!这一次几乎是用枪生生打碎了一扇教堂模样建筑的高大木门,我连踢带砸地敲碎了那还半拖半挂着的门扇儿,朝着里面一边开枪,一边吼叫:“都他妈的给我滚出来!都他妈的给我滚出来!!都他妈的给我滚出来!!!”
等到枪口的硝烟散尽,同别处门中一样漆黑的门洞里也没有人给我任何的回应,甚至连我的枪声和我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也没有一丁点儿回音能在那巨大深邃的建筑空间里传得回来……
就在我的情绪即将到达崩溃的边缘时,黑暗中忽然传出了若隐若现的轻响,那声音似夜晚草木中低低的虫鸣,也像有人在耳边窃窃私语。我后背一激灵,连忙靠上前去,闭起眼睛,把全部感官力量都交给听觉。
“离京——雨镜飞飘——雨镜飞飘——才完丢拉不齐耶……”一串低低的声响飘忽不定,忽远忽近,声音也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我分不清那到底是从哪个方向传来,也听不出那里面是什么内容,像是歌,像是诗,也像是某种经文,我甚至不能知道那说的是中文还是此地居民使用的俄语,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雨镜飞飘——雨镜飞飘——才完丢拉不齐耶……”
隔了一会儿,又是一遍,声音比刚才的还要飘忽,不仔细竖起耳朵听,那声音甚至都大不过此时大片雪花成团落地的扑簌轻响。
“谁在那!”我站在门口大喊,“你是谁!”
……
哒哒哒——
我把枪管上扬,站在门口又往里边放了几枪,还是没有反应。
犹豫了片刻,我把牙一咬,心一横,大踏步迈进了眼前的浓密黑暗中。
这里的黑,像是凝固的墨汁,我在其间走动仿佛都能搅起一股股的粘滞涡流来,这里黑得让人心里发毛。
我又硬着头皮往前探了两步,就不敢再往前走了。咽了口唾沫,双手的手指在枪托上活动了一下,好让自己不要那么紧张,紧接着大喊了一声:“有人吗——”
这一次有了回音!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我自己的声音在这空荡荡的黑色里反复跳跃,周而复始,让我觉得毛骨悚然,开始后悔喊了这一嗓子。
之前听到的那一连串似歌似经的飘忽人声就在此刻再次响起!那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根在嘶声吼叫,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在我终于让头脑反应出了句子内容之后,几乎吓得丢了魂魄!
那人声尖锐地高叫着的是:“于征快跑——于征快跑——再晚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