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
傲美国际婚纱礼服设计中心的样品展示架上,最角落的地方摆放了一件格格不入的婚纱礼服。
来往的客人从来不会选它,甚至还会强烈要求老板将它下架。
到底是件怎样惹人厌的礼服呢?
这是一件特别的婚纱,只因它背后腰身处用红宝石镶了一朵血红的曼陀罗花,白如雪红似血。
曼陀罗即彼岸花,素有有花不生叶,叶生不见花,生生世世,花叶两分离的凄惨寓意。
这件礼服因寓意不祥,又成本高昂而不被人赏识,但老板却坚持要将它摆上去,并为它取名为“懂”,他说这是一件不被人“懂”的礼服,但总有一天,会有客人将它买下。
时隔两年,傲美一大早刚开店就迎来了一位客人。
他看起来不像寻常客户那样有钱,也没有那么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没有高贵的西装,甚至鞋子也是缝补过的旧鞋。
现在谁还穿这种鞋子,再穷也不至于买不起鞋子,
看他的脸色好像好久没睡过觉的样子……
而且他还是个看起来生活十分窘迫的‘老头’。
傲美从来没有接待过如此“特别”的客人。
大家对他议论纷纷。
导购小杨热情地接待了他。
他轻车熟路地走进样品间,一眼就指定了“懂”。
他看起来非常疲倦,他真的看清楚了吗?这是件代表死亡的礼服,有谁会选择穿着它去结婚?
所有人打量着他。
小杨拿出订单提醒老人,这件“懂”是老板的珍藏品,它的设计者没有提供真实名字,它不仅造型奇特,而且非常昂贵,整件衣服价值五百二十万,您确定要选它吗?我们店里还有很多经济漂亮的礼服,您不要再考虑一下吗?
老人看的出神,仿佛灵魂出窍般,许久,他掏了掏衣兜翻出一叠又脏又皱的钱递给她,“这是订金,一月后我来付余款。”
小杨接过钱,表情有些尴尬,先生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成品是不接受订金支付的,您还是……
“可以,衣服你拿走吧!”老板的声音突然响起。
老板极少到店,今天却像掐了表一样早早就准时到店,仿佛是刻意在等买走这件礼服的人,并且断定他一定会在今天到来。
小杨将手中一卷钱摊了开,不太理解,老板,他才给了五百块,这要是一个月后他不来了,那……
“那就当五百块卖给他了。”老板的目光久久定格在门外,语气异常坚定,“他一定会来。”
某某市人民医院。
小美是病房里最爱笑的女孩子,入院的半年来没有人看到她流过泪,即便她几乎每天都要承受常人无法忍受的断骨之痛,她也总是一副咬紧牙关默默忍受的样子。
她的笑容能让人看到希望,但希望却往往不那么照顾她。
她是医学界难以彻底攻克的医学难题,这个可怕的疾病却有着很可爱的名字,瓷娃娃。
医生断言她活不过20岁,时光不等人,再有一个月,就是她二十岁的生日。
今天,门外来了一支婚礼拍摄组。
病房外围满了人,虽然病房婚礼并不罕见,但这是一场特别的婚礼,他们仅仅只是拍个婚纱照,并不是真的举办仪式。围观的病友几乎将病房挤爆。
小美望着眼前的婚纱,眼中由不可置信到浪潮翻涌。
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小美落泪,她一遍遍抚摸那件婚纱,眼神温柔而眷恋。
“小美,喜欢吗?”
一个跪坐在轮椅上,身着黑色晚礼服,头戴绅士帽将眼睛遮了半边,头发有明显染过的痕迹,脸上被美容笔和浓重妆容修饰过的男人被人推了进来,他的装扮乍一眼看上去仿佛二十岁出头的青年,可仔细看却不难发现那被岁月雕刻过的皱纹和鬓角未染均匀的白发。
小美先是愣住了很久,眼眶中的泪水不停地打转,最终仍是被她仰头收了回去,她掩嘴微微一笑,“哎呀,您这是……”
男人捧了束花,有些笨拙地放到她面前,无处安放的手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我找不来你喜欢的花,这个波斯菊你看像不像?”
菊花?
在旁的人忍不住笑了。
婚礼的手捧花怎么能是菊花呢!是不是傻了?
小美却是认真地接过来,闻了闻,“像,而且还很香。她会喜欢的。”
男人思考了片刻,“他应该不会怪我吧!”
小美起了起身,旁边的护士赶紧扶起她来,小美在男人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随即紧紧拥住了他。“谢谢你。谢谢你一路辛苦将我抚养长大,我的生命是您慷慨的馈赠,我永生不忘。父亲。”
父亲?
这一声称呼将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住了。
从他们一开始的对话,人们就不甚理解他们口中的他所指何人。虽然看上去明明更像是男女求婚现场,今天刚好五月二十,是一个充满寓意的节日,适宜求婚。但是他们的对话从头到尾都没表达彼此的爱意,没想到他们居然是……
怪不得这个男人看上去妆容奇怪,还总让病友们感觉有些眼熟。
经小美这么一叫,这不就是每天都来照顾她的那个老父亲吗!
这个父亲每天起早贪黑给小美做饭送饭,凡事亲力亲为,顿顿饭菜有花样,个个不重样。为了有足够的钱给小美看病,他每月对自己极为苛刻,再没买过新衣新鞋,就连肉自己都很少舍得吃,导致长久以来他看起来十分虚弱,神思倦怠。
这是一位好父亲,毋庸置疑。
可女儿和父亲的婚礼又是闹得哪样?
“唉!小美,老爹对不住你啊!小君年纪轻轻就……是我耽误了你们!是我耽误了你的幸福!我说好了要还你,把亏欠你的都还你!”男人终于忍受不了,肩膀抽动着,身子颤抖着。
小美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轻拍着安抚他,“父亲,十五年前,如果不是你在孤儿院收养我,将我这个浑身是病的孩子带大,我可能看不到这么美丽的世界了吧!那是要有多大的勇气多么超出常人的慈悲才会选择带走我这个随时会死掉的孩子。因为我,五年前你失去了妻子……父亲,若说亏欠,终究是我亏欠了你!而你对我,全是恩泽。”
男人颤抖的将帽子拿掉,脸上的泪水早已把妆容打湿,他轻轻地抱住她,生怕弄疼弄伤了她,“别说了孩子,跟你无关,这都跟你无关,你是无辜的,是最该被疼爱的孩子。老爹还是没照顾好你,这是老爹该做的,该赔偿给你和小君的婚礼。可是……老爹笨,老爹搞砸了,老爹扮的不够像,连假的婚纱照都没办法成全你。”
小美突然沉默下来,细细地摩挲着婚纱背后的曼陀罗花。
“原来是这样啊。”小美笑了,那笑容竟美的耀眼。“没关系的父亲。”
病房里的所有人无论看懂的,没看懂的,都被她的笑容感染。
父女间的对话令他们感触深刻。
婚纱摄影师将这一段拍摄了下来,并承诺按照小君的原型修图,成就小美与小君未尽的圆满。
在那之后的第三周,小美还是离开了。
再有几天就是她二十岁生日。
和医生预计的一样,她还是没能活过20岁。
老人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墙上摆放着两幅婚纱照。
同样的两个人,却照出了四个人的婚礼。
摄影师小张揉了揉红的发酸的眼睛,望着那张脸被替换掉的小美,哽咽着声音说,“拍摄完之后,小美给我打电话问我能不能再把她的脸也P了另做一张婚纱照,我有点好奇为什么,她给我寄来一张阿姨的照片告诉我,那是即将成为她母亲的人,她要在走之前让这个家完整一些……至少要圆了父亲和母亲的心愿……”
小张说不下去了。原来那天小美口中的她,指的是老人的妻子,而老人口中的他一直是小君。
小美的那句,原来是这样,难道她开始以为这场婚礼是做给父亲和母亲的吗?
“不完整了…小美不在了,这个家再也完整不了了。”
十五年前,五十岁的单身退休工人老赵在自家附近的福利院领养了一名女童,年仅五岁的女孩身材瘦小,尤其是四肢看起来与常人不太相同,她总是坐在阳光下的长廊边,看着打闹的同龄孩子,脸上始终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容。那笑容豁达开朗,积极向上,令人心生疼爱。
老赵常年孤单,想领养个孩子可以照顾晚年,可当他进了福利院看到那些孩子们,他又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带不了这么小的孩子。
这时,他看到了她,看到了与众不同的小美。
院长说小美身体情况特殊,可能活不到八岁,不建议他领养,而且他的条件也不太符合。
就是小美的笑容让他坚定信念要领养,“我还缺哪些条件能养她?家庭吗?我很快就会有老伴,我们一起养她!我是退休干部,干了大半辈子存了不少积蓄,现在又有退休金,我比那些年轻人还更有能力养孩子。哦,对了,我曾做过教师,我也有能力教她念书……”
院长打断他,“不,不是,我是说,这个孩子可能活不过八岁,你……也许养不了她太久。”
“我不是说了我有积蓄,我可以带她去看病!她不会只活到八岁,我向你保证!”
老赵费劲嘴皮才将手续办了把她带回家。
为了让她有个完整的家,第二年他就开始一边带她四处求医一边找对象。
终于在她七岁那年找到了老赵的妻子李琼,李琼比老赵小十岁,腿脚不太好,可心地十分善良,从那开始就陪着老赵一起给小美看病。
可能老赵的善良感动了上苍,小美还是打破了八岁的魔咒,却又再次被冠上20岁的可怕预言。
小美成绩一直很好,而且酷爱设计,尤其喜欢婚纱礼服的设计。
老赵给她办了个班去学习服装设计,那一年她十五。
老赵打算和妻子赶一赶年轻人的潮流,选择在五月二十日结婚,初有设计成效的小美打算亲自为李琼设计婚纱。
五月十九日晚,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从邻居家烧到了老赵家。
老赵当时刚买完菜走到楼下,看到滚滚浓烟吓得双腿发软,想到小美在轮椅上行动不便,他顾不上火势凶猛一口气跑上五楼冲进屋子就找到了被浓烟熏晕的小美,而在一旁用身子护住小美的李琼已经没了气息。
老赵头蒙眼花,强忍着滔天的悲痛,翻开李琼的身体将小美扛在肩上冲了出去。
李琼在大火中丧生,老赵难过了很久。
虽然老赵在小美面前一直没表现出来,但小美内心是极其自责的。
十七岁,她和其他普通步入青春期的少女一样,春心萌动,她恋爱了。
虽然这十年内,她不少骨折,没办法去学校读书,网校的学习让她比一般人更渴望有个朋友。她认识了小君,小君是她服装设计班的班长。
小君也是一个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但他的性格十分乐观,两人惺惺相惜,相聊甚欢。
可是老赵知道后却极力制止,他知道,小美的身体情况特殊,他们在一起不会长久,终会有一个人伤心难过,而他更不愿看到的是小君接触了现实中的小美,因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抛弃小美,一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他就忍不住恐慌。
就算要找,也必须找个真正在一起接触时间久的,知己知彼才好,而不是网络上的!
小美怕老赵生气,很少与小君见面。
她告诉小君自己想修改一个婚纱,这个婚纱每处设计都很完美,可它总是少了些什么,缺少了灵魂。
小君明白小美的想法,同时也期待有一天能设计一套属于他们的礼服。
设计稿出来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这就是他们要的灵感,独一无二的灵感,他们要在婚礼的那天给父亲惊喜。
当然,他们的婚礼还需要小君亲自上门表态。
他们约定在五月二十日结婚。
小君做好了婚纱,将婚纱寄存在设计班的老师家里。
如果这次求婚成功,他就要亲手为她穿上自己制作的婚纱。
噩梦就像看不见的怪兽,它潜伏时你看不到却心慌意乱,而它降临时却惊天动地,让人措手不及。
小君做好了一切,像是妥善安排了自己的身后事,一场交通事故,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葬送了。
小君的葬礼很简单,几乎没有多少人参加。
老赵推着她去了,一起去的,还有他们的老师。
她没有哭,她抚着他的骨灰盒,轻声说,“别怕,别怕,我很快就来。”
这是送别,也是一个承诺,她说会去陪他,最后也的确遵守承诺去了。
傲美设计中心。
小杨和同事们听老板讲完了长长的故事,早就泪流满面。
“我就是他们的老师,小君匿名留在我这里的婚纱,是一直在等着她来穿。而她,一直等着代替李琼穿给她的父亲。从小君走后,我每年五月二十日都会到店里等人,我就知道能等到。”
曼陀罗花又叫曼珠沙华,传说生于天堂与地狱之间。疯狂的思念,两两相望的执着,注定他们无论在天堂还是地狱,都将彼此守护,不相见不是不相爱,这是忠贞不渝的爱情,和永不凋零的思念。
婚纱背后的曼珠沙华美丽夺目,如它的两位设计者一样,彼此相知,无需被懂。
一个月后,老头果然到了店里。
他掂了好几个箱子,身后还有陪行的警察。
小杨退了一步,瑟瑟地盯着那几个箱子,他该不会带着现金来付钱吧?
“我来付余款。”
警察终于放下心来,跟了一路还以为老头要被骗。
老板拍了拍他的肩,“得了老兄弟!这价钱是我为了留下它定的,只是没想到还是多此一举了,毕竟根本不会有人买啊!当年小君不在的时候,我就准备给你,可你死活都不要,怎么突然想开了?”
“懂了。”老人叹了口气。
“这一句懂了。足够还上你的余款了!”老板推开他递来的钱,“这些钱是抵押你和小美房子得来的吧!养老吧!就当闺女孝敬你的!”
老人抬起脸,把钱用力放在地上,倔强的像个孩子,“它值这么多!”
说完头也不回就甩门离去。
“你们懂了吗?”老板问小杨和其他人,“每件婚纱被设计师设计出来时都有它独一无二的意义存在,懂它的人自然会选择它,我们设计的是不仅仅是衣服,更是人心。”
小杨点了点头,指了指地上的钱,老板,那这些我们收吗?
“人家的养老钱你说收不收?”小杨头上当即挨了一个栗子。
哦哦,明白大人!我这就亲自送还到他府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