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的人生紧要处
袁世凯两次乡试名落孙山,对科举视为畏途,既然仕途无望,能做生意挣来真金白银也不失为一途。上海华洋杂处,又是长江第一繁华港口,听说给洋人当买办的人都成巨富,他到上海本来是投奔一位当道台的故友,想寻找发展机会,不料故友已调到广东,满怀希望的他扑了个空,心情极糟可想而知,于是到书场中打发时间,不想为“先生”沈玉兰摄去魂魄。他是爱面子惯了的人,出手阔绰,结果被误认为是阔公子,书场的明白人便劝他跟沈姑娘到书寓去结一份善缘。不料这一去竟然欲罢不能,到了一日不见食宿俱废的程度。沈玉兰也是如此,望他的一双眼睛含情脉脉,绝非卖笑人的做作。这实在大出众人意料,因为这位袁公子要钱没多少,要人物更谈不上。五短身材,肥头大耳,唯一可圈可点的就是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沈姑娘说,她就是迷上了这双眼睛,还说袁公子绝非凡夫俗子。可不是凡夫俗子又能怎样?眼前就几乎难以为继了。
妓院有诸多让嫖客花钱出血的办法。要认识书寓、长三,先要“打茶围”,坐下来喝杯茶,除要付不菲的茶资外,还要对“先生”以及侍候“先生”的姨娘打赏;然后是“叫局”,因为中国良家女子是不能出头露面的,因此请客吃酒、打牌或看戏,便请“先生”到场侍候,一局除三元的局费外,还要对“先生”的跟班打赏;接下来是“吃花酒”,就是宴客时到相好的“先生”院里去办,酒菜都请书寓准备,相好的“先生”侍候来宾,说明彼此情分已深。经过这三道场面,花费近百元后才能“落水”得以与“先生”肌肤相亲,俗话称“借湿铺”。道行深的“先生”,往往是经过了这三局,依然只给嫖客“灌米汤”,为的是吊起他的胃口,让他多破费。沈玉兰便是此中高手,有人花了上千元而借不成湿铺,很为“本家”开妓院的老鸨所赞赏。谁料到她竟然栽到这个姓袁的手里,不但三局没走完就让他“借湿铺”,而且眼见还有倒贴的可能。
进了九月,上等妓院都开始装菊山,就是在院子里用洋蓝纸扎一座假山,购来大量菊花装点其上,花丛中再点置烛台。菊香幽幽,繁花似锦,叶碧如染,烛火闪烁,正是挟妓饮酒的最好氛围,也是妓院大发利市的好时候。客人进院,不拘是否相熟,下人们都跪地叩头,自然赏钱也是一笔可观的开销。菊山装好的当天晚上,袁公子进了院中。下人们习惯性地要磕头,妓院“本家”金姑娘说:“你们磕哪门子头,磕了也是白磕,没的赏钱给你们。”
袁公子尴尬地站在欢声笑语的一群人中,进退不得。
“你们都给袁公子磕一个,赏钱他早就托给我了,比别人只多不少!”这时,沈玉兰走过来挎住袁公子的胳膊,从袖管里抽出一张银票,对管理下人的老何说,“这是袁公子的五十两银票,你拿去分给大家。”
金姑娘说:“我的姑奶奶,你又何必为他人作嫁衣。我知道这五十两是你的私房,把他卖了也换不来五十两银子。”
“妈妈这话不对,只要袁公子该出的银子一分不少,你就该对他客客气气。”
“真是邪性!”金姑娘一拍大腿说,“从来没在你房里办一桌花酒,从来没叫你出一个局,你倒是贴心贴肺,只怕人家当了驴肝肺。”
“妈妈不能这么说袁公子。”沈玉兰有些赌气地说,“我愿意,何况也没坏了规矩,今晚我还要让袁公子在我屋里借湿铺。”
金姑娘不敢得罪这棵摇钱树,转而奚落袁公子,希望他知趣一点自己消失:“袁公子,不是我说你,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帮衬姑娘家,却要死皮赖脸揩姑娘的油,我要是你,一头撞南墙也不在这里丢人现眼。”
袁公子挣脱了沈玉兰的胳膊,指着金姑娘用浓重的河南口音说:“恁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说罢大踏步向外闯,因为他身矮腿短,步子迈得极为夸张,惹得哄堂大笑。唯有沈玉兰带着哭腔呼喊,希望拦住他,但无济于事。
袁公子气咻咻回到栖身的客店,因为已经欠了两天店钱,只怕遇到老板。结果怕什么来什么,一进门正遇到老板从账房里走出来,满怀希望地问:“袁公子,可借到店钱了?”
袁公子硬着头皮充大方道:“几个小钱,难道俺会欠你的不成?”
老板立即拉长了脸:“小店挣的就是小钱。如果袁公子连这几个小钱也没有,那就卷铺盖走人,小店不侍候了。”
袁公子只好抹下脸皮道:“老板再容俺几日,今天没找到故人,明天必定能想到办法。”
老板极不情愿地说道:“再一再二不再三,如果明天袁公子还弄不到钱,就别怪小店不近人情了。”
袁公子进了自己的客舍,冷冷清清,又气又愧,好不烦恼。这时对面房客到了廊上大声喊:“伙计,有什么好吃的,尽快给我弄几样来。”
伙计顺口报菜名,客人胡乱点了几个。袁公子情不自禁咽下一口唾沫,中午只花了几枚钱买了一只茶叶蛋,灌了一肚子茶水,此时听对面点菜,饿得更厉害了,他也走到廊上说:“伙计,有什么吃的随便给俺送房间里来。”
伙计回道:“老板吩咐,袁公子要菜,没有。”
“菜没有也罢,给我来碗面条也行。”
“阿拉上海人不吃面条,只吃白米饭。”
“来碗白米饭也行。”
“白米饭也没有。”
袁公子禁不住火起,骂道:“真是势利小人。”
伙计不与他计较,哈一哈腰说道:“袁公子,您请便。”
对面客人看不过,走到廊上说:“伙计,你们也太不像话了,谁都有个手头不便的时候。把我的菜都上两份,拨一份给这位公子。”说罢回了房间。
萍水相逢,一饭相赠,无论如何要过去道声谢。袁公子敲开对面的门,双手抱拳至胸口作揖说:“素不相识,劳您破费,实在不好意思。”
对门的房客也是个年轻人,与袁公子年纪相仿,抱拳还礼道:“不过一顿饭,不敢劳您感谢。听公子口音好像是河南人,敢问贵姓?”
袁公子拱手道:“兄弟姓袁,名世凯,字慰廷,小号容庵。请教兄台台甫?”
对方回答:“敝姓阮,梁山阮小七的阮,名忠枢,字斗瞻,安徽合肥人。”
“哦,是李中堂的小老乡。”协办大学士、直隶总督、淮军领袖李鸿章家是合肥,因此袁世凯有此说法。
阮忠枢回道:“不瞒慰廷兄,本家父兄皆在淮军寻碗饭吃,受李中堂关照,日子还过得下去。”
袁世凯感叹道:“李中堂不愧为天下督抚之首,眼界非常人可比,他走到哪里就把洋务办到哪里,天下无出其右者。”
“慰廷兄也对洋务感兴趣?那有得好谈了。”
这时伙计把饭送来了,阮忠枢又说:“不必送袁公子屋里了,都摆在这里,我要与袁公子边吃边聊。”
两人对洋务其实都没有认真研究,多是道听途说,阮忠枢因为经常出入淮军大营,对淮军装备的洋枪洋炮多有见识,谈起来头头是道。两人谈得投机,大有相见恨晚的感慨。阮忠枢盯着袁世凯看了老大一会儿才说:“兄弟对面相之学略有心得,依我看袁兄绝非碌碌之辈,为什么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说来话长,一言难尽。”
的确是一言难尽,但不妨长话短说。袁世凯两次乡试名落孙山,对科举视为畏途,既然仕途无望,能做生意挣来真金白银也不失为一途。上海华洋杂处,又是长江第一繁华港口,听说给洋人当买办的人都成巨富,因此他到上海投友,不料扑了个空。本来带的川资不多,一盘桓便捉襟见肘了。至于迷恋书寓沈玉兰的事,当然不宜相告。
阮忠枢摇手说道:“我不是说袁兄目前的窘境,这算不得什么。袁兄前途极为远大,钻到钱眼里翻跟头可惜了。”
“那有什么办法?兄弟少年无状,玩心不退,荒废了时光。不过,懂事后也曾发奋用功,不瞒阮兄说,我曾看书累到吐血,无奈下场莫论文,两次都是孙山外,如今我对入闱是想也不敢想了。大丈夫难道非要在一张考卷上讨出身?我从小喜欢练武,最心仪的是投笔从戎,于千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只是如今国家承平,已没了父辈们与长毛、捻匪作战在军功上讨出身的机会。”
“不然。”阮忠枢大摇其头,“内乱虽已不足为虑,但外洋入侵却是日甚一日。俄国占着伊犁,左大帅正在虎口讨食;法国人又在打越南的主意,早晚要出乱子;就连东洋的倭寇也不是省油的灯,北面觊觎我属邦朝鲜,南面又虎视台湾。将来大清必与洋人开战,所以我说军功上讨出身仍然有机会。”
果然见解不一般,听阮忠枢侃侃而谈,袁世凯深为佩服:“真是听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按阮兄的说法,从军还是有前途的?”
“当然有前途。袁兄的志向好得很,既然不愿走科举独木桥,又有志投笔从戎,怎么又想到商场上混?”阮忠枢又问。
袁世凯感慨道:“家里人不同意,还逼我下场再试,我是赌气南下的。”
“家里人望子成龙,原也没错。目前要寻前程,还有条捷径,那就是办洋务。李中堂身边那些洋务红人,不少人并非科甲出身,擅长的是办实务,捐个前程照样被委以重任,飞黄腾达。无论是从军或者是去搞洋务,我建议袁兄先要弄个顶戴,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捐一个。头上有个顶戴,办起事来方便,不然一点点去熬资历太费事。尤其像袁兄这样前程远大的人更要有垫脚石,才好站得高行得远。”
阮忠枢为袁世凯分析,有一个七品的底子,如果有提拔的机会,那至少就是从六品或者六品;如果有知府的底子,那就有望弄个道台的顶戴。捐纳的出身也是出身,不必故作清高,不屑一顾。
“受教得很!”袁世凯茅塞顿开道,“前些年一门心思要科场上讨出身,不屑于捐纳,听了阮兄的教导,我倒要好好盘算一番。”
阮忠枢笑道:“袁兄不要一口一个阮兄,实在不敢当,我是咸丰十年十月生,敢问袁兄是哪一年?”
袁世凯回道:“我痴长一岁,是咸丰九年九月生。”
“那我要叫一声袁四哥了。”
“那我就叫声阮二弟了。”
阮忠枢说:“四哥现在动身,回家筹笔银子进京找门路,如果一切顺利,年前能拿得到官凭。”
“说起来惭愧,如今我连店钱都还欠着,哪里有盘缠北上。”袁世凯说罢长叹了一口气。
阮忠枢笑道:“这有何难,我带的川资充裕,匀给四哥就是。”
袁世凯有些尴尬:“萍水相逢,怎好向阮二弟伸手?”
“我说过,四哥将来前程不可限量,我今天算是在四哥身上押一宝,将来四哥发达了别忘了拉兄弟一把。”阮忠枢笑着拿出两张银票递给袁世凯。
袁世凯非要写一纸借据,阮忠枢连连摇手:“四哥这就见外了,你如果是耍赖的人,写了借据又有何用?如果四哥是一诺千金之人,没有借据又何妨?而且我说过了,我不要四哥还钱,只要四哥将来记得这份交情,别忘了兄弟。”
阮忠枢如此义气,很投袁世凯的脾气。他开门出去,站在廊上大喊伙计加菜、上酒。伙计回应道:“袁公子,你连晚饭还是阮公子赏的,要酒要菜容易,请问您老有银子吗?”
袁世凯大骂道:“你甭管有没有银子,遇到阮老弟这般投缘的兄弟,就是当掉裤子也要喝一杯。”
这时阮忠枢也走出来吩咐伙计:“就按袁四哥说的办,好酒好菜侍候,我要与袁四哥一醉方休,酒菜就记我账上。”
两人重新回到室内,彼此感觉好像是十几年的老友,阮忠枢拱手道:“四哥口袋里没有一钱银子,照样不把钱放在眼里,豪爽义气,兄弟实在佩服。”
两人大杯对饮,一直喝到半夜。袁世凯喝多了,是伙计扶回房中。
第二天袁世凯醒来已经十点多了,脑袋发蒙,眼睛发涩,后脑勺还一阵阵疼,想想昨天的经历,恍如梦中。他爬起来去敲对面的门,开门的却是一个中年人,一脸戒备。这时小伙计解释道:“袁公子,阮爷已经走了,现在住的是新客人。阮爷临走时把您的欠账都结了,您可是遇到财神了。”袁世凯非常懊恼,受人资助,连声谢谢也未来得及说。人家起程,也未相送,不但失礼,而且谈兴未尽,不免遗憾。他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口里发干,却连喝茶的心绪也提不起来。
正在百无聊赖,听得院子里小伙计欢天喜地的招呼:“啊,沈姑娘,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们店里来了?是哪位贵客叫的局?”
沈玉兰说:“是住你们这里的袁公子,他在家吧,快领我去见。”
小伙计笑道:“袁公子真是撞了大运了,总有贵人扶持。”
袁世凯连忙开门相迎,那一脸的憔悴让沈玉兰大动恻隐,眼圈一红说:“我不来你就不去看我了?他们都是势利小人,可我沈玉兰不是,我一颗心全在你身上,你晓不晓得?”
“谁也不怪,只怪我穷途末路。”
“你才不是穷途末路,你的前程远着呢。”沈玉兰坐到袁世凯身边,紧紧抱住他的胳膊,生怕他跑了似的。
“你也这么说,真是奇怪了。”
沈玉兰警惕起来,问:“除了我,谁还这么说了?男的还是女的?”
“当然是男的。”袁世凯刮一下她小巧的鼻尖,又努努嘴说,“就是住在对面的一位阮兄弟,自称会相面,说我将来有大富贵。”
“就是嘞!堂子里的人都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只有我把你当个宝。不过窝在我那里,能有什么前程?我今天来,就是想劝你走,回去好好下番功夫,总有金榜题名的时候。”
袁世凯已经打定主意北上,正愁没法跟沈玉兰说,他接过话茬说:“我也打算回去,好好为自己的前程做一番打算。”
“你要将来富贵了,会不会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你要真那么没良心,我就做杜十娘,投到黄浦江里喂鱼。”沈玉兰有些后悔了,她为自己设想的结局悲伤得不行,眼泪说来就来了。
袁世凯的一颗心被她的眼泪湿透了,说:“怎么可能,我袁世凯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等我发达了,一定要娶你。”
沈玉兰问:“什么是发达了?你要总不发达,我还是要跳黄浦江。”
“兰儿,不要张口就跳黄浦江,我袁世凯不能让自己心爱的女人跳江。那你说,怎么才算发达了?”
沈玉兰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说:“做官做到道台,就算发达了。”
“这算什么发达,怎么着也要当个巡抚总督。”
沈玉兰不再开玩笑:“后年就要秋闱了,你回去好好准备,如果高中举人了,那就算发达了,那时候你就要大轿子来抬我。”
“你放心,就是不中进士,我有了正经前程,稍稍安顿后一定来接你。”
“你走后,我就从堂子里搬出来,买个小院为你守身如玉,只等你来接我。”沈玉兰说着从袖管里摸出一个小包,一方粉红的杭绸小帕子,一层层打开,是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还有一支金簪,递给袁世凯说,“我知道你银子都花光了,你做盘缠吧。”
“我没有银子给你,已经心中有愧,无论如何不能再要你的银子。不瞒你说,昨天晚上对面住的阮兄弟,已经给了我北上的盘缠。你一个人不容易,省着点花。”袁世凯帮她重新包起来。
“穷家富路,在家十日好,出门一日难。你多带点银子在身上方便。”
袁世凯却无论如何不肯收。沈玉兰见他态度坚决,就道:“这只簪子你要带在身上,时时刻刻不要忘了我。”
袁世凯把簪子收下,小心地放进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