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夹竹桃
山风沿着学校的高墙,一圈一圈的流转,来来回回扫过,掀起此起彼伏的绿的波涛。
每一次走过高墙下的绿浪,我都像被裹胁的叶子,手脚空舞,轻盈又蹦跳。
一拨又一拨的夹竹桃,弥漫漫而去,蔓延到天边,和着那朝霞和晚霞,没有边际。仿佛粉红色的花朵,和馥郁的花朵的甜香,从四面袭来,围拢着我。
又仿佛,我要走十万里山路,才得见八千里花香。正如一个小小的少年在青葱里的孤独。
艳丽老师是所有我见过的花朵里,最美丽的。她是我最喜爱的语文老师,我也许因为她的声音,因为她的笑容,因为她的美丽,也可能因为无缘由的喜欢而喜欢她。
所有的孩子都奚落我,他们因为我云霞的名字,而赠与我一个“瞎子”的外号。从一开始班里少数几人,迅速变成全校几百人,乃至方圆几十里,好几个村庄的孩子。
我父亲没想到,他泪眼看到的朝霞,那么不漂亮,那么不美丽,那么遭小孩瞎。
我早晨上学路过村子,那些孩子,就追着我喊“瞎子,瞎子,哈哈,那个人是瞎子!”越反对,追着喊的孩子越多。谣言如何止于智者?我愈发沉默。
下午放学,路过村庄,那些孩子再故伎重演一遍。有时候,我重重地埋着头,恨不得无人与我识。有时候我又很愤怒,我一遍一遍反追着起哄的人群,挥着一个弱小女子的拳头。被人言淹没,被人言狠狠地贴上标签,再被人言唾弃。
“文盲,都是不识字的文盲!”只有走在高墙下,对着最无辜的夹竹桃边那清幽清幽的小道,我的底气才上来。
花朵沁人香,它却因何而有毒?
我采下一朵,纷呈而不重叠的花瓣为我所爱。花香醉人,也为我所爱。戴耳后,捧胸前。尤其爱它们与我不被打扰的清静。
在那个小学校园里,我的书被那群居高临下,叫着我“瞎子”的人偷走了。
坐在我后边的男孩子,调皮地划了几根火柴,把我外婆给买的新运动服,烧出了几个大窟窿。
我不止一次挥动过不像女孩子的拳头,但第一次打了坐在我后面的男生。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也不知道怎么来的凶狠。
那一天下雨,我把那人打倒,再抄起雨伞,给那人一顿狠打。伞柄都打断了。
以一敌百,连打带咬的胜利,换来那孩子教导处的亲戚把我拉出去,罚站在走廊上。
他对每个经过走廊的学生和老师说,我认得她爸。你们看,这个文代老师的女儿是个疯子。
哈哈哈,哈哈哈。他们有了我新的绰号。女疯子。
没有人不爱看疯子。这下,我更是臭名昭著。
我最喜欢的艳丽老师,把我拉上讲台,让我写检讨。她不再夸我检讨书写得好,用词优美,行文流畅。而是恶狠狠盯着我,道,你要是我的女儿,早几个耳光甩过去了!
顷刻之间,我送她夹竹桃花朵时,她夸奖花朵多香的词,全部成为谬论。人世间,多少假意的喜欢,全部都暴露了伪装。
我常常独自坐在夹竹桃树下看那粉色花朵,花香弥漫。尽管花香弥漫,也难消我的愁绪。我只是看着那些如剑般狭长的叶子,粉色成片的云朵就堆叠起来。痴痴呆呆地,能让人失了心魂般,独坐许久。
多少年以后,昔日的同学再也不能相认,也再没人记得他们用一个又一个绰号,怎样伤害过他人。
多年以后,再见那位名叫艳丽的老师,她还是保养得一如当年。当确认她认不出我,为了避开谈及往事,彼此故作不相识。我不再计较作为一个老师,她从没有了解过一个孩的困境屈辱,并尽力解决她所遇到的问题。人的精力毕竟太有限。
墙脚碧绿连天的夹竹桃,在我不得不转学那一年,因了有毒的传言,一夜之间被人们砍伐殆尽。
如一段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只留下些朽桩和空茬。一切也当释然释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