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了,不见
1
“喂,喂,尹总吗?咱们,咱们机房又出事儿啦!”运维主管小侯的声音有些沙哑,伴随着哭腔。
身边顾南青嘟囔了一句翻了身,扯走了所有的毯子,背对着我。一看才凌晨1点多,我赶紧起来穿鞋,拿着电话进了卫生间。
“不要慌,什么情况?”这么多年负责公司的IDC(互联网数据中心)业务,半夜接电话的事情已经习以为常,可最近实在是有些频繁,这已经是本月第二次了。
这次是断电。我们并没有接到供电公司的检修通知,也没有恶劣大风雷电的天气。
“起柴发(柴油发电机)了吗?UPS(不间断电源系统)怎么样?”电力供应是我们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支撑,除了至少要接两路市电,内部还要配置发电机和蓄电池提供多重保障。
“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配电室跳闸、跳闸了,油机钥匙也、也、也找不到了,UPS就能坚持十分钟,十分钟不到吧。”小侯是上次机房出了消防事故原主管被免职后,新招的负责人,这下屁股还捂热乎,恐怕已经自身难保,说话结巴起来。
“电工呢?!不是双岗吗?!”本来失眠就一肚子火,这事故实在是离奇的很,声音不由提高了八度。
“两人都睡着了,叫都叫不醒!这可咋办啊!呜呜呜......”小侯一个三十岁的汉子,哭得鬼叫狼嚎。
我们数据中心承载的都是银行、政府的业务,上次事故被罚了六七十万,主管被免,运维团队扣除当年绩效,我被通报批评,做了公开的自我检讨。
这下祸不单行,头皮有些发麻。
为什么两次都是值班人员睡着了,死猪一般。
2
“你确信,不是那个神经病女同学干的?”顾南青也没睡好,抹着眼影,却始终遮不住深陷的黑眼圈。索性把手里东西一扔,抱着肩膀,站到我旁边,看着我噼噼啪啪敲击键盘,已经写了长长的故障报告。
一宿没睡,我也没有力气说话,只是让老婆收拾好箱子,准备出差了。
我们数据中心就建在老家的一座旧厂房里,当年风风火火的机床厂倒闭,因为建筑层高、电力供应、消防和其他配套设施比较好,所以成了公司收购改建的对象。老板知道我是本地人,又属于我的职责范围,安排我做了大项目经理。
其实我压根不愿意回来。
父母已经跟我搬到了北京,家里的亲戚又都住在省会,老家基本上没什么人,除了一票小学到高中的同学旧识。因为这些人脉,老家数据中心的岗位,上上下下八九不离十都沾了些关系。原来的主管是班主任的孩子,小侯则是初中同学的侄儿表亲。
其实不想见的是她。
苏小灿,高中同学,高二的时候从其他学校转过来。那时候就有1米72吧,皮肤略黑,大眼睛长睫毛挺鼻梁,有点儿印度美女的范儿。发育的比我们这些豆芽菜样的男生要早个两三年,胸前鼓蓬蓬的,和往北不远少数民族的毡房一般。
因为人高马大,直接被安排到最后一排,与我这原住民成了邻居。
我并不高,比她足足矮了一头。可能是老师上个月在我们家赊的几斤鸡蛋,我妈催着要钱急了些。
“好吃吗?”她噌一下从我手里薅走了小浣熊,吓得我大张嘴,掉了一地方便面渣子。
“还,还可以吧。”我把落到鼻子下面的眼镜儿扶正,不敢看她一眼。
3
我们家的买卖就在学校附近,因为地方小,来来往往又是熟人,其实不怎么挣钱,勉强糊口罢了。但我的童年的确近水楼台,跳跳糖、酸梅粉、华夫饼,市面上畅销的产品,我都是率先试吃的那个。
不过最喜欢的,还是小浣熊的干脆面。每天早饭不吃,就揣着一包面上路。先把面饼轻轻压成几截,然后撕开调料包,撒半袋扔半袋,然后攥紧口子一顿猛晃(多年后麦当劳一款摇摇乐的薯条,有极大窃取我思想的嫌疑)。于是,入口香脆,吮指回味。
后来出了水浒的卡,我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忍不住撕开了一箱的包装,被老爹逮住这顿暴打。接下来的十多天,我需要带着三包面上学,屁股坐不了凳子。
“看你那小气样,不白吃你的,和你换!”她从书包里拽出一根火腿肠,还有满满一饭盒的饺子。
韭菜鸡蛋馅儿。
多年后,我和她争论,之所以我们能被老师发现撵到楼道罚站,绝不是旁边王大伟告密,而是饺子味道太香,她咔嚓咔嚓吃面的声儿太大。
“铁定是王大伟,老师都跟我姥爷讲了,有同学看见你喂我吃饭,说是谈恋爱,耍流氓!”她低下头,眼帘似雾,双颊各飞过一朵红云。
王大伟,体育特招生,是那种高大帅气,运动场上惹得迷妹们尖叫的型号。因为实在是挡着大家看黑板,没办法坐到了后排。但这并不影响一众粉丝,有事儿没事儿回头深情相望。
不止一次,我感叹人世不公,仿佛自己灰头土脸的出生就是来衬托人家王大伟这样的阳光灿烂。
“你是不是该感谢我,让你雄起一把,从此不再甘心人后?”不等我反驳,就被她一把搂过肩膀,满脸坏笑,嚼着我递过来换了包装的干脆面,仿佛保养了小白脸的女大亨。
4
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被撵出教室。
面对空旷的校园,听着同学们郎朗顿挫的读书声,我得以有大段时间倾听她的故事。
转我们学校是因为她打了人被劝退,而对方是她的班主任,一个走路颤颤巍巍干瘪的老头,可摸她的手却异常灵活而有力。
初三中考前父母离异,母亲改嫁,她却始终不认那个新上门的叔叔。转眼她成了问题少女,在继父的撺掇下,她自己搬到我们这里,和姥姥姥爷住在一起。
“我和你说,要想不被人欺负,你就得厉害起来。等我到了十八岁,就自己出来住,再不用别人养活我,看他们脸色过活。”我们的教室在4层,春天的风带着哨音呼啸而过,她胳膊倚在走廊的栏杆上,泪眼朦胧,望着远方。
“那你为啥要打王大伟?他,他不是对你挺好的吗?”我好容易插上话,实在不理解,她怎么谁都下的去手。
“哼,你们臭男人,没几个好东西,自以为是,上来就拉拉扯扯的,不知道我连老师都敢收拾啊!”刚才还让人怜爱的小女人,转瞬间须眉倒竖,杀气腾腾,我不自主往后一撤。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和她在谈恋爱的消息不胫而走,各种版本层出不穷。什么用方便面诱惑女同学失足,什么故意激怒老师创造单独谈朋友的机会,什么女魔头淫威不减孱弱男生被逼就范。
下学路上皆是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我不想短时间内再领略父亲的掌力,开始刻意躲着她。
“尹石坚,你小子哪有卫生打扫,班长都告诉我了。”她一把夺下我慌张捡起的扫把,居高临下,“我一个女生等你一起下学,还让你丢人了?”
“我,我,我没有。”自知理亏,声音自然越说越小。
“滚蛋,胆小鬼!”
5
水浒的卡我已经不感兴趣了,因为送货的张叔说厂家根本就没生产过全部的卡,至少他没听说过谁能收集齐的。
可我又打开了一箱,没等到天黑,还特意搬到爸妈卧室的门口,动作夸张,好像叫敌骂阵无畏生死的小兵。
第二天,她看着我递过来的干脆面和脸上黑青的五指山,笑了足足有2分38秒,然后停下来哭了。
那天换给我的是几块带鱼加一大碗蛋炒饭,看着我边龇牙咧嘴疼得要死,还狼吞虎咽快要噎住的时候,她变戏法一般,又拿出一罐健力宝。
“傻子。”
王大伟并没有放弃对苏小灿的追求,而是变本加厉,可能越是难捕获的猎物就越能激发猎人的兴趣吧。不到夏天,他就穿上了露肩塑身的T恤,让健硕发达的肌肉呼之欲出。学校的运动会每人最多报三项,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能参加5场比赛,班主任还鼓励大家写稿子称颂这种感天动地的集体主义精神。
可惜接力赛上,王大伟因为总是歪头看着台上,没看着前面,不但撞倒了隔壁班的选手,还把自己队伍的同学踩崴了脚。不过这不妨碍他夺了三个第一,一个第二。
每站到领奖台上一次,下面就一片欢呼,小灿开始还自顾自低头看着小说,偶尔也禁不住伸长脖子张望,最后索性站起来,双手合十胸前,一脸的钦佩赞赏。
可能就是那一刻,我忽然有了危机感,才发现自己就是哪个没什么可以厉害起来的人,尽管不知道当时想守护什么,只是觉着再不努力,我就完了。
“苏小灿,你先回吧,我,我,想留下来多看会儿书。”
“拉倒吧你,又装!”
6
最后一次有她的消息是两年前。
高中她的闺蜜,我们班学习委员,程心洁。百年不遇给我打电话,说出差到北京想要见见我。因为当年是冷面学霸,几乎不和我们这些差生打交道,所以我嬉皮笑脸要请她吃饭时,人家叹了口气,说没有心情,当面聊吧。
苏小灿离婚了。
听到这样的消息,我神色自如,毕竟这年头100对夫妻里恨不得有101对,都心心念要和对方老死不相往来。更何况,她离婚关我什么事。
就是因为你,尹石坚!
我简直要大笑出来,凭什么?她做任何事都要我负责吗?毕业二十年了,有哪次我们相见是经过我同意的?
你就是个混蛋,她对你什么感情,你不知道?
程心洁,我告诉你,我尹石坚是不是混蛋,她最清楚;她对我什么感情,我还真不知道。折磨我四年,折磨我十年,我都忍了,但不能折磨我一辈子吧!
她失踪了,尹石坚,算我求你,你好好找找她,怎么说你们也曾经好过。
曾经好过?
程心洁临走递给我一封信,里面是熟悉的她的歪歪扭扭的字体。通篇并没有我的名字,甚至都没在谈什么感情问题。我却收下了,仿佛那就是写给我的,毕竟现在谁还写信啊,既然动笔了,一定是有什么真的东西。
晚上没忍住给她妈妈打了电话,对方号码一直没变,居然一下子叫出了我的名字。不像程心洁那么歇斯底里,老人只是怨她命苦,是她害了女儿,如果离开家能让小灿开心,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没一周,我收到老家寄来的一份包裹,落款是那个当年娶走她的人,王大伟。
7
“石坚,我要结婚了。”
她这次出现,虽然出乎意料,但我已经见怪不怪。大四备战考研,十一点阶梯教室才熄灯。我揉着酸胀的眼睛夹着一摞书走出大门,玉兰花香扑面而至,沿海潮热的季风一掺和,仿佛走进香薰汗蒸的浴室。
“恭喜你啊!”我擦干净满是雾水的镜片,没敢和她坐到暗处清凉的石椅上,作为学生会主席和两年党龄的同志,组织学生作风纠察队拿大手电筒抓典型的建议,还是我提的。她应该是刚下火车,头发有些打绺,靠的近了,身上一股成熟雌性特有的香味和汗馊混合,不像男生打完球赛后的那种淋漓尽致,而是麝香般幽幽入鼻,一根羽毛轻搔心底的痒痒。
“我真的要结婚了!”她虽然不再有俯视的优势,可臂力惊人,一下拉住我,声音有点儿大,惹得身边急匆匆回宿舍的众人驻足。
“小灿,我刚才听到了,我衷心地祝福你,恭喜你。但你这大老远的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吗?写封信多好,或者往我楼下传达室打电话也行。你今晚上睡哪里?走,赶紧去招待所看看,可能还有空床......”等我发现她没有跟上来时,她已经反方向跑出去很远了。
我没有追,难道和前几次一样,累得吐血,吓个半死,而她就躲在旁边小卖部里,嚼着方便面,隔着玻璃偷偷看我,自己笑成一只小龙虾?
第一次她来厦门找我,是在大一。
大家都觉着我能考上厦门大学是个奇迹,班主任一度怀疑我是不是打了小抄,十年同学聚会时还一脸不敢相信,让场面几度尴尬。
她也不信。
她心目中的我,将来就是一个吃货。要么继承家业扩大经营,在门口多支一个茶叶蛋炉子,请个烤串的师傅,或者架个麻辣烫锅也行。要么把小卖部升级成什么进口食品店,不光卖中国的方便面,还有韩国的,日本的,美国的,每种我都吃过,喜欢才留下来。
“到时候,我经过你家门脸,大手一挥,和我老公、我孩子、我朋友介绍说,这是我高中哥们的店,随便吃......”,看她一脸憧憬未来,自诩是我的WIP,在十几年后的我的地盘上任意挥霍时,竟然有些悲凉,可能是哪个词刺中了心中特别柔软的地方,疼得一缩。
后面的日子,我还会给她带方便面,也会带包装好黑褐色的茶叶蛋、新上厚实的豆腐干、透明被辣椒包围的红彤彤的素鸡串。可不再和她站在教室外面喝风观景,陪她一起骑车下学,甚至连王大伟都站到她身边时,也会自我解嘲地说个蹩脚的理由扭头离开。
今天你不是我的,明天未必不是。
8
人真是一个奇怪的动物,精神力量强大到匪夷所思。前一秒还浑浑噩噩无所追求生无所恋,下一秒就鸡血满槽斗志昂扬不可阻挡。
不到半年的时间,我一次比一次考得好。老爹亲自搬了两箱方便面到我的床头,说就不替我撕开了,天气热容易生虫。数理化语数英的老师,无一例外得到老妈的青睐,油盐酱醋茶蛋奶米面糖,居然大方赊了几百块钱的账。我不无担心,万一考砸了,是不是会哄抬物价,给人家难堪。
我最担心的还有她。
小灿根本没有考大学的意愿,只是一门心思准备一到毕业就踏上自力更生的阳关大道,至于怎么独立生存,一谈就崩。
“尹石坚,不用你瞎操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可以去做模特,可以去做健身教练,实在不行,还可以帮你去卖方便面!哈哈!”她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看同学都走的差不多了,熟练地抽出一根点上。
“当然,你现在成绩上来了,肯定会更有出息,到时候可别忘了老同学,到时候记得拉我一把!”天色已经暗了,每次她吸气的时候,烟头光影里,那张俏丽的脸上有些落寞。
我考中厦大,谢师宴,同学聚会,她都没有来。我提前要去学校军训,给她打了两次电话,才说来送我。
那天车站的人很多,还有几个同方向的校友。她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亮金色的高跟鞋,火红束腰的连衣裙,乳白色的胸衣隐隐春光,长发挽起盘成发髻,任谁也不敢相信这是个高中生。旁边居然是王大伟,白皮鞋,清灰色一身休闲西服,喷的发胶梳着飞机头。
金童玉女,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天生一对。
我咽着唾沫,怎么也笑不起来,搜刮着成语字典。倒是她和王大伟耳语几句,款款踱到我的面前,伸出右手。
“大学生,恭喜你啊!”
我一脸滚烫,腿都失去了调度,慌忙中不知怎么站起来的,潮汗满手握了上去。
“几点的车?那时间还早,和你说几句。”她根本不等我回答,就拉着我往贵宾室的方向走去。门口的工作人员居然认识她,点头让我们进去了。
多年以后,才知道,当时我们靠在几排沙发间立柱上的姿势,叫“壁咚”。
我在火车上两宿没睡,只怕忘记那血脉偾张的每个动作。她抓着我的手,先放在后腰,还鼓励我往下。高耸坚挺的两坨挤得我动弹不得,红唇如火,就在鼻尖。
“大学生,是不是早想这样了?”
9
我给她写信,基本上三四封能换来一封。字数相差太大,如果用水果核比喻的话,恐怕我是石榴,她只能算是桃了。不过,距离就是兴奋剂,越是山高地远,越是情痴欲浓。
她去旅游了,她去实习了,她又准备上夜校了,她又找到一个好工作。有时候不愿意写字,她就寄一张照片来,青春如旧,美艳动人,几张的背景里都有那个我不想见到的人。我曾经问她,是不是在和王谈恋爱,她总不正面回答,只是劝我好好学习,不要操这些闲心。我又旁敲侧击,说我给她写信,是不是不利于人民内部团结,可能会有不和谐的声音。她霸气地写了几个大字,“我十八岁了,再也不用别人指手划脚!”
有时候都觉着,如果我们是一对恋人的话,我更像那个碎碎念的婆娘,而她大马金刀,一身豪气,嘴上还有黑粗的八字胡。
大一下半学期,学生会组织一次演讲比赛,题目是“我记忆中的美食”。一直默默无闻的我,顿时来了兴趣,说起吃,这可是咱的强项啊,况且好多学校的机会,和学生活跃度有极大关系,便鬼使神差地报了名。
报完就后悔。
素材、演讲稿倒是不愁,可上台表演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想撤,被学生会干部一顿胡萝卜加大棒,说不参加就会给老师留下始乱终弃的坏印象,哪怕上台真讲砸了,那么多选手,谁又会记得你?如果,我说如果,万一你成功了,那闪光灯、那女同学、那回头率......
“石坚,我觉着你行。高考你都闯过来了,演讲算个啥!你就说你家小卖部里的那些吃的,那被你撕碎蹂躏的小浣熊,你就当给我介绍呢,别看底下的人,写信的时候你不挺能吹吗?”她破天荒那天写了两页纸,最后还是大字报样的口号,“尹石坚,我相信你!”
或许能有今天的成就,我真应该感谢她,关键时刻给一针肾上腺素,我就豁出去了。可世间万物如果都那么简单,就好了。
宿舍老二借了身皱巴巴的富贵乌西装给我,老大则慷慨贡献了家传的老村头皮鞋。提前洗了澡,刮了胡子,还让老五替我喷了发胶,梳了个当年在火车站王大伟的发型,不过在我脑袋上,怎么看怎么别扭。
我排倒数第二个,前面的同学慷慨激昂,催人泪下。我印象里吃好吃的,应该幸福满满,可为什么大家一个个都苦大仇深,非要把饕餮的欢喜变成饥饿的攀比。甚至一度怀疑我解错了题,开始紧张起来。
要不是某个会务推一把,我还愣在选手通道。台下乱哄哄一片,主持人的话筒声音都盖不住观众聒噪的议论。或许是麦克风前的我一直没有说话,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场面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我,我,我的演讲题目,题目是《喜欢你,就请你吃一包方便面》。”嗓子好像被502胶黏住了,张口说话开始连声音都没有,扯着嗓子一使劲,破音了。
台下复又沸腾起来,不知道是演讲题目太拉风,还是我的声音太妖娆,反正说什么都听不见了。
“尹石坚!加油!喜欢你,喜欢你的方便面!”
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熟悉的声音。
10
没错,她来了。
从演讲礼堂的入口一路小跑,边跑边喊。水手服的蓝白短衬衣,超短热裤,半个小腿长的白色袜子,自带光环,不,是灯光师第一眼发现了美女,就没再把光打给我。
我已经忘记怎么结束的演讲,只是她在台下,我在台上,咫尺相距,仿佛当年坐在我身边的那个抢东西的女孩子,又跃跃欲试,要来这里抢走些什么东西。
“你,你,你怎么来了?”我几乎被一众饥渴男生的目光杀死,从人群中被她拖拽而出。手被夹在她酥软丰满的山丘与光滑细腻的右臂下面,一度自己的身体只有一个器官还在活动。“我苏小灿可不是见死不救的人,不像你!”
她的背包就扔在礼堂外面,貌似是现换的衣服,长衣长裤摊了一地。
“亏得网上你们有公告,否则我都不知道哪天比赛。就这样也没买着最合适的票,好在你比较靠后。表现不错,我就放心了......”站在她身旁,听着36小时硬座旅途的艰辛,任由群众从身边拥搡而过,恍惚中她就是影视作品里那个不远万里来军营探亲的小媳妇儿,或者不放心儿子异乡上学打工非要来现场看看的妈。
她已经换上了蓝黑修长的牛仔裤,露脐干练的牛仔夹克,一截猎豹般纤细坚实的腰惹人侧目。
“走了,我就请了两天假,回去的票两小时后开,你好好的。”我惊讶地说不出话,她又塞过两百块钱,“张什么大嘴,给你你就拿着,越来越帅气了,该换件好点儿的外套。我上班了,有钱!”
她走了,我却两腿灌铅纹丝不动,好像还没有回过味来,跟做梦一般。
大学四年,她几乎每年都来一次,没什么规律。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的电话书信里只要有一丝丝恳求的意思,她就高度警惕,让我不要打坏主意。可往往我要放弃的时候,她又不经意出现。看我越惊讶,她就越开心,像个孩子。
大二暑假,我留在学校和几个同学打工,没有回家。给她寄了一张在电脑连锁店做导购的照片,没两天她就穿得像个大妈,带着墨镜,裹个头巾,杀到了店里。我一眼认出,憋着不笑,赶紧凑上去,装模作样地介绍新产品。
“你个臭小子,认出我不说一声,知道那一身有多热吗?”学校旁边的夜市,她接过我递来的啤酒,一脸嗔怪。
“大学生,我来,是不是打扰你啊?”
“大学生,怎么也不见你有女朋友啊,不会因为我吧?”
“大学生,这个地方多好,空气不错,还有大海,就别回老家了。”
她喝多了,趴在桌子上,头发散了一片,毛豆花生小龙虾混杂其中,宛若暴雨冲刷后的泥塘。
我过去扶她,刚挽住胳膊和腰,未曾用力,她噌地弹起,推我一个趔趄,一脸暴怒:“别他妈碰我!”
甩头跌跌撞撞走了。
11
就是那一夜,我醒过味来,去追她,结果跑出两条街被老板逮回来付账。再找她,已经踪迹不见。
一个女孩子,每次来停留不过半天一天,又喝了那么多酒,万一有个意外,怎么办?
也就是那一夜,她坐在不远小卖部的橱窗后面,吹着空调,嚼着方便面,喝着酸奶。看我一趟一趟来回奔跑、小跑、快走、缓行、呆立;看我焦急、悔恨、绝望、无助、放弃;最后瘫坐在马路牙子上,天光微亮,埋头痛哭。
“傻子!”
她满面红光坐到我身边,杵了下我的肩膀。
大三她来,是我当上了学生会主席。
“主席?哈哈,这个称呼感觉怪怪的。还是叫你大学生吧。”她坐在就职典礼会场的最后一排,穿得素雅文静,只是冲我轻轻挥手致意,等着会议结束。
“你来了,这次能住几天?”我实在做不了她的主,客气地寒暄。
“呦,你是希望我多住还是赶紧走?”她穿了高跟鞋,站起来几乎与我齐眉。“刚才坐你旁边那个女宣传委员,对你很照顾啊!”
她说的是顾南青,一个很喜欢文学的大二学妹,我们的确比较熟络。可我必须一脸懵懂,好像不明白的样子。
“别装了,我是女生。”她转身要走,我下意识想抓,却收了手。
“怎么,不留我啊?”她又扭回头,笑盈盈的。“我没那么小气,走,请我吃饭吧!”她拉起我的手,在一众学生会同僚的惊诧中,扬长而去。
离学校两站地有个Mall,她偏不去,说不用浪费钱,在校门口的小卖部买点东西吃就好。挑了几包干脆面,一袋烤肠,两袋薯片,还有六听啤酒。我抢着付,被她推开,只是让我一手一个袋子,拎着走在她身后。
“我在你们学校宾馆订了房,一起吧。”
12
夜色朦胧,灯火阑珊,我低着头,碎步前行,跟欠债卖身到大户人家的帮工无异。她也不说话,高跟鞋哒哒哒地走在人行道的石板路上。身边车水马龙,往日在临街的阶梯教室自习都会不堪其扰,而今天仿佛只听到她脚步的声音,比呼吸快,比心跳慢。
宾馆前台是个板着脸带着老花镜的大爷,下眼袋成山,也不妨碍半浑浊的眼睛阅人无数。小灿早就拿出了钥匙,冲着对方晃了晃,昂首走向了电梯。而我只是站在门口迟疑了一秒钟,再想跟着滑过去,却被叫住了。
“喂,同学,你去哪个房间?”
“我......”
“哦,不好意思哈,师傅,这是我弟弟,我来看他的,送我上去就下来。”
“不能过夜的啊!”
那天晚上我没有下楼,或者说,我没有下成楼。
第二天中午餐厅,顾南青旁敲侧击问我,哪个女人是谁,为什么发短信不回,为什么黑眼圈萎靡不振,为什么宿舍的几个男生口供都不对,我说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只是一个老家的亲戚,小时候关系很好罢了。
直到结婚前一晚,顾南青拉着我的手说,明天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她心里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那天,我们到底有没有做什么,要坦白,不要秘密。
我没有和盘托出,女人都是小心眼,不管是爱你的还是恨你的,说什么都不对,说什么都将成为将来对付你的武器。
和顾南青的日子一定,我就拉着宿舍的兄弟们开了会。他们在大学里是比我还操心苏小灿的几个,骂我忘恩负义的,嫌我始乱终弃的,夸我当断则断的,恨我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不过最终都尊重我的选择,毕竟顾南青对他们不薄。
“第一,不要发朋友圈,不要恭喜祝福么么哒;第二,不要接苏小灿电话,接了也别说我结婚的事情;第三,婚礼当天,你们早点儿过来,把几个口挡着,如果真看见她,好好劝走,拜托各位!”我在群里发了红包,兄弟几个怪笑一片,哄抢而散。
没多久,与我最谈得来的老大打了电话。
“真是冤家,就不能好说好散吗?你们不也没给对方什么承诺吧?况且她都结婚了,你还担心个屁啊!”老大听我半天不说话,最后叹了口气,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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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规模不大,在北京找了个小资偏僻的西餐厅。请了双方的亲戚朋友,还有远道赶来的大学同学。
饭店是过去一个没落贵族宅邸改造的,只有前后门,坐落在一大群低矮违建的平房中间,根本没法开车进去,好在大家不讲究,婚车就停在胡同口,我抱着新娘一路踩着红地毯走进装点一新的大堂。
我们宿舍除了我,一共六个人,大家伙一水儿的西服领带墨镜皮鞋。老大早就做了分工,大门两个,后门两个,还有两个流动哨,统一配了对讲机,不时呲呲啦啦神色肃穆地说上两句。单位同事还以为我请了安保公司服务,一脸狐疑一脸艳羡。
婚礼也是西式的,婚庆公司请了一位牧师,我们三人都是一身象牙白的套装,显得格外神圣纯洁。
牧师捧着圣经,抑扬顿挫念诵着。我揉搓着借来西服的衣角,不时抬头看一眼大门。顾南青冲我俏皮地皱眉眨眼,意思是注意力集中点儿。
牧师没有念错名字,没有人跳出来说不同意,戒指都好好在盒子里不曾遗失,顾南青扔花的时候是个礼服都撑开的胖女孩一把抱住,敬酒也没碰上借机撒泼打滚的醉汉。眼看宾客都一一送别告退,好像还有节目没有上演似的,我竟然有些遗憾。
“喂,老公学长,一整天失魂落魄的样子,想你的苏小灿了?”誓词结束,顾南青就换上了中式旗袍。她个子不高,但凹凸有致,九头身的比例,尤其肤白如雪,被火红的缎子一衬,更显得晶莹妩媚,万种的风情。
“别瞎说,这段时间太忙叨了,可能是终于把你娶到手,一放松,乏劲上来了吧。”我一把拽住她,拥入怀中。美人如受惊的小鸟,一声尖叫,惹得剩下的朋友们哄笑鼓掌。我顺势吻上香唇,越抱越紧,“再累,晚上也要给你好看!”
晚餐就剩两边儿大学宿舍的同学,在新房附近的饭店,摆了两桌。说好大城市文明婚礼,不闹洞房,所以吃完这顿饭,就各奔东西。
老六是南方人,到北京又是流鼻血又是肠胃不舒服的,我怕他生病,抽了个空档跑出来买药。
手机响起,不是常用电话的铃声,跳动头像下两个字格外刺目,“老板”。
6月帝都,初夏蝉鸣,血却凉了。
“喂,头一次看你穿白西服,好帅!”
14
仿佛看见迟到半天爽约的人出现,我有些气急败坏。
“小灿,咱不是说好了吗?以后还是朋友,你看,今天我也结婚了,咱们彼此都有了家庭,以后应该......”我不迭如机关枪般一吐为快,还用手捂住话筒,担心被熟人撞见。对方却一言不发,直到听见几声抽泣。
忽然觉着自己反应过度了,“小灿,小灿,对不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
“没关系,我记得我的承诺,祝你幸福。”
忙音。
之后的日子里,我们没有了交集,偶尔回老家一趟,也基本上不和高中同学联系。直到公司安排我改造厂房,建设数据中心,动静太大,又需要大家帮忙,才不得不张罗了一个饭局。
她没来,王大伟来了。
原来以为会很尴尬,可真正相见,对方不过是个谢顶邋遢的中年男人,原来俯视我的那个阳光帅气的运动健将,如今啤酒肚酒糟鼻,大衣的扣子掉了两个。远远地就弯着腰快走几步,上来双手握着我的右手不松开。
“老尹,咱们都多少年没见了?二十年?”一股扑鼻的烟酒恶臭,呛得我一闭眼。“哎呀,还是大城市保养的好啊,看看你们,都是大老板的样子了,这次可要帮帮老同学啊!”
我寒暄几句客套话,把他让进了包间。有男同学看苏小灿没来,高声喝问,“哎,你个王大伟,自己跑来吃饭,你老婆呢?我们班花呢?”
“不提她,不提她。今天是尹总请客,提她丧气。”王大伟挥了挥手,不想多说,手里的中南海烟灰飘了一地。
几个女同学交头接耳,低声窃笑,我们团支书泼辣不减当年,“狗屁,还不是要和你闹离婚,你不待见人家,是不是连告诉都没告诉?”
我有些吃惊,却始终微笑着,心里默念,不管我的事,别添乱。
“尹石坚,你不会没通知苏小灿吧?”团支书刚加我微信,就发了一条消息。
“的确没有,我也没她的联系方式,以为其他同学告诉了呢。”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的事情,她这几年过得不好,有机会你应该看看她。”
我假装喝多了,没再回信。
15
公司的停车场,我坐在自己车后座,没敢开灯,深吸一口气,撕开了王大伟寄来的包裹。
包裹不沉,编织袋一破,滑出了不少泛黄的书信。自己记忆中那些青春善感的文字,跃动眼前。
居然还有她的日记,从高中开始,一直到十几年前,最后一篇的日期竟然是我结婚那天。
落款大大的两个字:“不见。”
本应该心如刀绞泪如雨下的我,冷静地像块木头,和顾南青保证过的,和苏小灿保证过的,青春不在,缘分不再。
我也没有去找她,既然选择离开,自然有她的理由。更何况这么多年,她哪次需要别人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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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开往老家的高铁,车内灯火辉煌,车外漆黑一片。尽管一晚没睡,我却丝毫生不出倦意。车窗里时而路边烤串摊前好友高谈阔论,时而居民楼锅碗叮当男女身影交织,时而小路电动车上情侣相拥笑声阵阵,时而便利店霓虹闪烁方便面特价的字样分外醒目。
我坐在双人座靠走廊的一侧,斜对过一位丰腴高挑的女士正在翻背包。一会儿拿出一袋儿方便面,包装上大片留白,一个胖乎乎黄皮肤褐色眼睛的卡通小动物。
“小浣熊!”差点儿脱口而出,之前看儿子的好友吃过,包装感觉远没有过去的好呢。
对方好像要泡着吃,可因为没有容器犯了难。我童心一动,探了探身。
“您好,您是要吃方便面吗?”
那女子转过身,一脸的戒备,确认我是和她说话后,迟疑地点了点头。
“其实,这个方便面最好吃是干吃,掰开了,撒点儿调料进去,味道很好的。”我咽着口水,做起了美食介绍。对方表情逐渐缓和,有了些许笑意。
女人很大方,把背包里的存货都翻出来,薯片、豆干、素鸡、卤蛋,居然还有六听啤酒。
“看来这方便面,您小时候没少吃啊,三国和水浒的卡片收集齐了吗?”
列车驶进一个山洞,供电不稳,灯一下全黑了。
忽然觉着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