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黑水营(21)
黑水营(二十一):黑水营脚夫
乾隆二十三年十月三十日
五鼓时分,寒风渐起,帐篷被吹得簌簌发响,略微摇晃。泥炉子中的火苗渐微。我蜷在冰冷的毛毡上,将散发着霉味的薄棉被裹得更紧,却始终驱除不了噬咬着每一寸肌肤的寒意。我便用手搬起两只茧疮斑斑的脚,大力搓拭。
“疼!”触到脚上的冻疮,我疼得叫出声来。我忙环顾四周,周围的役夫都还在熟睡,并未惊醒。这让我顿生羡慕。
作为役夫,我们没有资格拥有那种兵丁用的单人三角军帐,只能在臭烘烘的圆顶大帐中互相枕藉。这里的役夫大都是准部人,也有个别肃州人,几个从阿克苏带来的回回役夫则被集中在一起,专门为营中的回兵服务。但我并没有和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成为朋友。可能是因为,即使在准部,我也是一名奴隶,而他们,则是自由牧民或军人。也可能是因为,我最好的朋友们都在北疆的混战中被杀,而我,再也没有精力再去结交新的朋友。
我调整了力度,尽力让布满老茧的硬手柔软起来,继续搓拭着脚底,慢慢抚弄,小心不去触碰那多年来的冻疮。
这冻疮是我少年时牧羊的副产品。十年前,我的阿爸和阿哈被阿睦尔撒纳裹挟,与当时的汗王达瓦齐争权,失败后就再也没有音讯。家中只剩我和额吉,还有我的两只小羊,相依为命。那年初冬的某天,暴风雪突然席卷了整个草原,我在山中牧羊,迷失了方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小羊冻死,只能自己抱着小羊,喝羊血存活。三天两夜之后,几乎冻毙的我才被额吉找到。因为这次事件,我们失去了唯一的财产,才卖身为奴。也因为这次事件,我留下了终身的冻伤。每到深冬,冻疮便会复发,折磨我整个冬季。而随着年龄的增大,这冻疮也愈来愈严重。今年,则刚入初冬,便已发作。
那时,每当我的冻疮发作,额吉总会把我冰冷的脚放进她温暖的怀中。直到前年,疫病夺去了她的生命,将多苦多难的她献给了腾格里。现在,我只能自己去疗伤,只能孤单一人,活过这寒冬。
“玛尼解脱轮”我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小的“玛尼解脱轮”。这是额吉临死前交于我的。阿爸和阿哈死后,这枚“玛尼解脱轮”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额吉的身边。她每日转着经筒,祈祷着他们有一天能回来。临死前,她把这项使命交给了我。
我捧着我的“玛尼解脱轮”。它暖暖的,香香的。这香味,是额吉的体香。这暖意,是额吉怀中的温暖。我开始想念起额吉那下垂的光洁乳房,我的脚在额吉怀中暖热了,便开始蹬着这两朵温软的团子玩,极柔而富有弹性的触觉袭来,心便要化了。
我突然想起了札奇勒,心中升起一股暖流。那个号称“独眼虎”的威武军人,却是我见过最温暖的男人。他宽厚的肩膀不仅让人心安,甚至有一种母亲般的温暖。我想蜷进他的怀中……沉睡。
我这是怎么了……
口有些干,左右也是睡不着觉,便索性起身,将我的灰白色旧囊袋打开,确认好水袋、干粮袋和一把偷偷保有的顺刀,便背在身后。然后从旁边那个成大字昏睡的役夫身边偷偷拿过他的水袋,狠狠地喝上一口。
“咳!咳咳!”喝呛了,水从鼻孔中喷出。我轻轻咳了咳嗓子,忙把他的水袋放回原处,快步走出营房。
打开营门,一阵寒风便迫不及待地拍了我一耳光,拼命地钻进我的衣袖,把每一根汗毛都抖直。贴在肌肤上的最后一寸温热,也被生生撕走。我忍着脚底的剧痛,在与狂风的搏斗中稳住脚跟。系好营门,紧紧裹好我的羊皮夹袄,搓了搓几乎冻僵的面部,便开始往营中央的玛哈嘎拉佛像处进发。
我捏紧手中小小的“玛尼解脱轮”,缓缓摇着。放平思绪,默诵佛经,孤身一人行走在狂风中,走一步,稳一步,如同万佛渡劫,一刹那,便已渡过千万劫。狂风团成一条通道,引导我走向玛哈嘎拉。
玛哈嘎拉浮现慈悲相,低眉垂怜地看着我。“孩子,随我来吧,离开这修罗地狱。”
我缓缓跪下,五体投地。我俯身在地上,感受着寒风将我裹紧,为我盖上厚厚的棉被,将我携送至天国。
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暴风雪肆虐的那天,风雪胡乱地拍打着我的面颊。我抱着我死去的小羊昏迷着……
“醒醒!”一只肥大的手掌大力拍打着我的肩膀,但我的肩膀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因为我的全身都被足底的剧痛所支配。我蓦地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地上。
这是怎么了?我揉着眼睛,任由一只软胖的臂膀勉强将我托起,几近冻僵的身体几乎被掰断。
“小兄弟。你是怎么了?”这声音一字一顿,恰到好处,温和中甚至带有一丝大悲之念。
摇摆不定的火光中,我看到一张模糊的大方脸。他带着高高的暗黄色帽子,鸡冠形,活像一只公鸡。这是我们族里的喇嘛吧。在那个风雪之夜,是他陪着我的母亲,找到了濒死的我。
“朝鲁!”札奇勒的声音传来,我从某种癔梦中突然惊醒。即使是在嘶鸣的寒风中,我也认得出他的声音,以及他走来的脚步声。
我的视线渐渐清晰,从那个大方脸的臂膀中挣脱,转向札奇勒。
“我……晕倒了。”看到札奇勒疑惑的眼神,我忙解释道。
“看来是滚楚克大人唤醒了你呀。”札奇勒将目光转向身边的“大方脸”,一边朝我挥手。“朝鲁,快向滚楚克大人道谢。”
“多谢!多谢大人!”我忙拱手道谢。这种中原人的道谢方式,我直到现在仍很生疏。
滚楚克昂起腰,满意地笑着说:“那我就放心了。我继续礼佛,这位小兄弟就交给你了。”
“好!”札奇勒应诺一声,就转向我说:“朝鲁,你没事吧?”
一股暖流上涌,我应道:“嗯……”
“那好,快行动起来。如今,小和卓营修的众多碉卡已经逼近我方阵地,大营彻夜商谈,决定从压力最大的北大营开始突破。你必须在午前将大部分备用的军械和建材运往那里,我们将在那里做好战备工作。”札奇勒有条不紊地下达指令。自从他开始负责黑水营的物资工作,常主事就一改凡事亲力亲为的态度,常常利用他传达指令。
“明白!我现在就去牵驼。”我慌乱地拍拍身上的尘,却将羊皮夹袄拍得更脏。
“嗯,再叫上你的脚夫朋友们。”札奇勒补了一句,捂着蒙上纱布的左眼,匆匆离开。
繁忙的一天又到了。我突然意识到足底的剧烈疼痛,像钢钉一样,生生扎入我的足底,深达三寸。我抬起头,看了看东方,那携着黎明的光,却无论如何也穿不透这风暴,战不破这宿命。
寒风渐盛,又夹杂了越来越多的尘沙,如混世魔王降临,一手遮住本就患了风寒的旭日,癫狂摇晃着畏畏缩缩的火光,恶意戏耍着漫天飞荡的枯叶、断枝、砾石和一些碎布条。
我牵着干瘦的驼只,回到我的圆顶帐前,准备叫醒这些熟睡的夫役。一阵狂风卷来,怒吼着,几乎将这世界拆散。我压着渗出血脓的足底,抓紧圆帐的一根木支架,勉强站稳。
刺啦一声,风撕裂了圆帐,沙子灌进营中,横扫所有夫役,击垮了主支架。帐中乱作一团。
我死死拉住营帐,不让它飞走。更多的人起身,合力抓紧这渴望自由的帐幔,不让它挣脱。
我回头望了望风沙中的玛哈嘎拉佛。他浮现忿怒相,怒视着漫天的风沙:“孩子,抓紧这命运,不要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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