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板年代》（13）少女面前站着年轻的哲学家

孟老师跟那个肖力行，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一直是乔玉良心中的疑团。后来他从孟老师断续的回忆中，才逐步了解到她跟肖力行的交往。很久以后他又从其它渠道，知道了一些有关他们两人的情况。

孟老师的父亲是老革命，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经历过枪林弹雨。她母亲也是革命军人，在部队做宣传工作。孟老师出生在解放战争末期，解放军正挥师南下，战火纷飞，她母亲不幸死于难产。解放后她父亲离开部队，留任地方，跟当地一个年轻女医生结了婚，组建了新的家庭。他们结婚的时候，孟老师还小，还高高兴兴跟着吃喜糖。长大以后懂点事，就不大适应这个家庭。她上初中就开始住校，尽量独立生活，跟家庭保持距离。

孟老师六五年考进省师院，第二年就赶上闻花打歌名。

运动伊始，她作为革干子女，第一批加入师院洪为兵，戴上了红袖章，还是个负责人。破四旧，横扫牛鬼蛇神，打黑帮，批判反动学术权威，样样冲锋在前。随着运动的深入开展，革命形势发生了变化。群众组织山头林立，派系斗争日趋激烈，造饭的势头也是一浪高过一浪。一些激进的造饭派把斗争的矛头指向了院校领导，甚至跟校外的造饭派联合，充击是委。为公省伟，搞得天翻地覆。没过多久，街上出现了打倒她父亲的大字报大标语，她父亲被挂黑牌披斗。

父亲被打倒，孟老师的身份也随之一落千丈，从革干子女变成了走姿派的女儿，跟那些H五类一样，被打入另册。师院洪伟兵为纯洁革命队伍，勒令她退出组织。系里的同学开她的批判会，连她讲究衣着爱吃零食的个人习惯，也被批为资产阶级的生活作风。巨大的政治落差让她茫然失措，她觉得人生失去了方向，生活没有了希望，陷入在沮丧苦闷之中。

孟老师从小就要强。她学习优秀，喜欢唱歌跳舞，担任过学生干部，获得了很多荣誉。她以前一直以为，她所有的成长进步，都是自己努力的结果。文化大革命用严酷的现实给她上了一课，她这才意识到，父亲的政治地位，决定着她的命运前途，父亲一倒台，她什么也没有了。她以前也曾对出身不好的人抱有偏见，认为他们思想阴暗，天生落后反动。现在她才切身地体会到，背上家庭出身的包袱，被人排挤打压，内心有多么委屈和痛苦。

这个时候，她读到了那篇在社会上广为传播的文章，《论血统论的反动》，一下就被吸引住了。文章旗帜鲜明地反对血统论，用无可辩驳的事实，揭露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极左实质，用严密的逻辑清晰的条理，对其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批判。作者旁征博引，文采飞扬，文辞清新，笔锋犀利。 “不能用家庭出身来决定一个人是自带光环，还是先天有罪。”“在表现面前，所有的青年都是平等的。” “任何通过个人努力所达不到的权利，我们一概不承认。”这掷地有声的语言，读来让人惊叹！让人振奋！

文章写得酣畅淋漓，孟老师读得热血沸腾，作者肖力行的名字，从此印入了她的心中。从那以后，凡是遇到肖力行的文章，她都如获至宝，倾心捧读。她欣赏肖力行的学识和才华，更钦佩他强烈的正义感和仗义执言的胆识，钦佩他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和胸怀。

在一场关于血统论的辩论会上，孟老师终于见到了闻名已久的肖力行。

那是一个深冬的夜晚，辩论会在师院的大礼堂举行。那天来了好多人，礼堂挤得黑压压一片。台上的肖力行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看上去清瘦文弱。但他一开口就魅力四射，厚厚的镜片挡不住他敏锐自信的目光。他分析问题鞭辟入里，驳斥观点一针见血，引用毛主席语录和马列理论信手拈来，举例子打比方生动诙谐，精彩的发言激起一阵又一阵的掌声。

辩论的对方显然不是对手，他们恼羞成怒，把辩论变成了攻击。一伙人冲上台围攻肖力行，支持肖力行的一方也往台上冲。双方吵作一团，眼看就要动手。

孟老师那天去得早，在靠前的位置，这时也随汹涌的人流挤到了台上。她以前常在这舞台上演出，熟悉环境。混乱中她拉住肖力行，拽着他挤出疯狂的人群，撤往后台，从化妆室的边门逃了出来。她在礼堂外面推出自己的自行车，骑上车带着肖力行抄近道一路飞奔。来到师院大门口，她把自行车交给肖力行，看着他骑车消失在夜色里，才放下心来。

过了两天，肖力行到师院来还自行车，费了点周折才找到孟老师。为回报搭救之恩，他请孟老师去师院外面的小馆子吃馄钝。孟老师本来不好意思去，但拗不过他的坚持。

两人相识后，关系很快就密切起来。师院停课闹革命，无课可上，孟老师退出了组织，也没有革命可闹。她喜欢看书，但学校图书馆被封禁，新华书店也买不到什么书。肖力行却能搞来很多的书，但丁的《神曲》，莫泊桑的《漂亮朋友》，司汤达的《红与黑》，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英国女作家的《呼啸山庄》……为她提供了源源不断的阅读资源。那段时间，她沉浸在文学构筑的世界里，忘记了烦恼，跟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脱了节。

他们两人经常见面，或在师院的学生寝室，或在红光机械厂的职工宿舍，或在校园的林荫道并肩漫步，或跟朋友们骑车郊游。他们在一起谈文学艺术，谈社会人生，谈革命理想。路边的大字报，街头的大标语，高音喇叭的嘶喊，游行队伍的喧嚣，仿佛都离他们很远，仿佛那是一幅幅特别的背景，在反衬他们超脱凡俗至洁至纯的浪漫爱情。

肖力行对哲学有着极大的兴趣。他读马列，也读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康德、黑格尔、费尔巴哈。他撰写了一部十多万字的哲学著作，命名为《哲学的批判》。在孟老师二十岁生日那天，他把刚完成的手稿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以表达自己最真挚的感情。这厚重的礼物，让孟老师深受感动，她在给肖力行的信中热情洋溢地写道：“少女面前站着年轻的哲学家！”这句话后来流传出去，在社会上不胫而走，让少男少女们惊羡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