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路上故事

我有这样一个父亲

2019-02-20  本文已影响988人  湘西未央歌

过了这个年,父亲满七十三进七十四了。家人除了女儿的生日,我能准确记得,再能清楚记得的,就我父亲的生日了。

年纪越大,父亲越来越孤独。

就在去年,最爱他的姐姐也走了。这么些年来,他先后送走了他母亲、父亲,再送走了他的弟弟。现在,兄弟姐妹中,只剩他和小妹了。

正月初一,他早早就催促我们几兄弟起来。按湘西的老风俗,这一天是不出门的,但在前一年若有至亲的新亡人,亲戚六眷还是要去“送亮点新灯”的。

太阳少有的好。来来往往的人,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坟的四周烟雾升腾。

回到大姑住的地方,暖融融的太阳底下,几桌几椅几壶茶,亲戚们坐的坐,站的站,说的说,笑的笑,打牌的打牌,仿佛大姑还在。

哭过了,应该笑。此时突然明白何为白喜事?脑海中也闪现出那首诗: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只有我父亲,花白头发,坐在一边,在与年纪相仿的小舅聊天,聊着聊着,我瞥见他的鼻子红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以前无论多难,我都没有见他哭过。

我没有去打扰他。我知道他难受,曲折一生的他此时应该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那个在他心目中最能干也最偏心的母亲走了,那个最没有用,最好吃却从没有担当的父亲走了,那个一度视若仇人的弟弟走了。如今,连最爱他的姐姐也走了。

一肚子的爱恨情仇,一辈子的恩怨纠葛更与何人说?!

这几十年来,父亲一直是个孤独的人。他好像很少朋友,除了我的小姑父和一个远房爷爷,没人能理解他,也没有人能说服他。

他能干,心气高,可是脾气不好,命运更差。

我和弟妹怕他的说一不二和不苟言笑。善良老实的母亲则怕他的粗暴小气。而现在呢,孩子们早已成了家,不在身边,想指挥也是尾大不掉了。

母亲嘛,虽然他一直觉得她不能干,这嫌她,那骂她,但吵闹了一辈子了,也都熟悉彼此的招式,累了。况且,他不良于行,再嘴硬心硬,客观上还是需要她的照顾。

倒是叔叔婶婶以前一直是他的强有力对手。为了鸡毛蒜皮,为了屋前屋后,为了父母偏心,为了侄儿偷吃他家鸭肉,他们横眉冷对,拳脚相加,甚至提刀相向。

什么谣也造了,什么难听的话也说了,什么做得出的事也做了。

什么样的兄弟妯娌,什么样的叔伯子侄,才会如此相向?!好些年,我无法原谅叔叔,走路绕着他,他的门不进,看见他不喊。

直到爷爷去世,在小姑父的劝说下,我到他家去喊他吃饭。他孤独地坐在阶檐上抽烟,见我来了,说,二毛,来,坐一下,我们两叔侄扯下白。

我有点手足无措。我们什么时候聊过天?没想到叔叔一开口就说:“二毛,叔叔婶娘对不住你们这些侄儿侄女……”说完号啕大哭。

这哪里像我那平时冷面刚硬的叔叔。

后来,我才知道,一米八左右的他,当时已经得了癌症,不久于人世。那一刻,我第二次觉得他是那么柔软。

头一次,已经是很遥远了的事了,应该还是他刚结婚那时,一个年龄稍大的邻居在门前河里欺负我弟弟,他及时赶到救了场。那时候,我觉得他有点帅。

所以,现在我每次回去过年,总要给他上上香。

我想说,叔叔,请原谅我们。几十年屋前屋后,我们没啥交集,不全是你的错。我也要告慰你,我们这一大家兄弟姐妹之间不会重蹈你们那一代的人际悲剧。

叔叔走,消息是父亲通知我的,要我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一趟的也是他。但即便是这样,我也真的不知道,在叔叔走之前,他们是否已把所有心结当面解开?

依我的了解,以他们兄弟死要面子的臭脾气,只要一个不主动屈尊开口,另一个也是不会提起的。如果是这样,满腹委屈,满腹歉意,甚至内心对对方的在乎,不说,谁又知道?

难道都要带进坟墓里去吗?!

再来说说我大姑妈。父亲的那个大家庭,以前大概是缺少关爱或者彼此不知道怎么表达关爱的,所以我很少听父亲提起他们之间的互暖。

在父亲偶尔的述说中,我奶奶是一个十分能干、掌握全家财权的小脚主妇,但她十分偏心,爷爷因为脾性温和、与世无争而对家庭没有担当。

没办法,父亲作为长子早早承担起一家重责。父母忙里忙外,姐姐早早出嫁,弟妹年龄尚小,一家人奔波生计尚且不易,即有柔情也被苦累层层包裹。

从小吃苦已多,好不容易等到学木匠成名,又因为年轻争强好胜,而与同为木匠、同样争强好胜的叔叔、大姑父、两个舅舅而渐生芥蒂。

我家与大姑家曾有近10年因此事没有往来,她们姐弟也无走动。后来往来渐多。可是近些年,因为大姑常被大姑父酒后欺负,我父亲与大姑父的矛盾又激化了。

父亲一直都不太愿意跟我们说他那个老家的人和事,大概是内心太苦了吧。也就是前几年,他才头一次跟我提起,“是我姐姐救了我,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没命了”。

那是快解放的时候,湘西还有土匪。当时父亲还只有几岁。一天傍晚,他与姐姐正在家里,突然不远处传来几声枪响,看到几十米外几个慌乱逃跑的身影。

“不好,土匪来了。”父亲记得很清楚,“枪声一响,我父亲就赶紧从后门溜到后面山上密不透风的刺蓬笼里躲了起来,把我和姐姐扔到家里不管了。”

怎么办呢?姐弟俩发现阶檐上有个谷桶,赶紧倒扣过来钻了进去。土匪翻箱倒柜提了一些油和腊肉走了。姐弟俩躲在谷桶下,提心吊胆,所幸没被发现。

据说,几天后,他父亲才回家。父亲至今都认为他父亲当时丢下他们不管,怕死,还不如我奶奶胆子大,这也是他至今对我爷爷评价不高的原因之一。

这一幕,父亲一直没有忘。只不过是在那意气用事的年轻岁月,被暂时的利益和脾气遮蔽了,轻忽了。一旦碰到合适的场景与气氛,它就会苏醒。

果然,在父亲70岁生日的那天,父亲爆发了:在生日的酒席上,他当着许多亲友的面,借着酒劲,先是一顿指桑骂槐,接着踢打了他姐夫。

打人原因不止一种。我知道,父亲几十年来一直都在隐忍,胸中有许多块垒不浇不快。其中之一就是大姑父常在酒后欺负大姑。据说此前大姑刚挨了大姑父的打。

父亲打人是不对的,他一向就是这样粗暴霸道。正因为如此,我们一家人心理上都跟他有些疏离。有时候觉得,他是一个人在为整个家拼命,而我们一家人都在跟他斗争。

不过从中也可看出他维护姐姐的情意,这也是他一生中少有的柔情展示。我印象中是仅有的一次。

只是如今,姐夫走了,连最爱他的姐姐也走了。不知道他原谅了姐夫没有?如果还没有,我希望他能原谅。如果不能原谅,都要带到坟墓里去吗?

父亲,你的眼泪,让我相信,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动情处。我相信你的泪光中,一定有那么一个不轻易示人的角落,藏着笑、爱和温柔。

父亲,你不觉得,有时候真好笑,人往往把最好的一面给了别人,把最不好的一面都给了至亲。其实,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有什么是生前不能原谅的?

都带到坟墓里,那就成了永远的恨,令人永远不得安生,不能瞑目。所以,父亲,我首先选择原谅你过去对亲人戚朋造成的伤害 。

当然我也祈求他们都能原谅你。

希望你在有生之年,选择与自己和解,放下一切怨愤,与你已经逝去的亲人一一和解。记得他们对你的好,原谅和忘记他们对你的伤害。

就当他们不欠你的了。

余生不多,愿我们都珍惜彼此,珍惜当下,温柔以待,学会理解,学会包容。真的,这个世界,如果不想把遗憾带进坟墓,你只差别人一个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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