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水
端午时节,大姑娘、小媳妇穿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漂漂亮亮,用篮子装上棕子、咸鸭蛋,撑着花纸伞走亲戚。那时我六七岁,觉得她们步履悠闲,不紧不慢,在刚翻过的褐色的田野上行走,持别显目好看,我会用目光追逐着她们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为止。
妈妈也准备这样的篮子和礼物,让我带着妹妹去外婆家送节礼,让我们告诉外婆,家里活太多,她走不开。我要妈妈给我们每人一把花纸伞,妈妈说:“小孩子撑什么伞”,“那她们为什么撑伞呢?”
我认为那些女人,平时下田干活时最多戴顶草帽,不怕太阳晒,也不怕小雨淋,走亲戚要撑伞就是为了漂亮。
妈妈笑了,拍了拍我的脑袋说:“你看河对面的车水的两位叔叔,他们浑身是汗,什么都穿不住,有时候腰间的遮羞布都没有,大姑娘、小媳妇走过时,要用花纸伞遮一下眼睛,免得尬尴。你们还是小孩子,看到了也无所谓。”
那时候稻田的灌溉,大多靠人工车水,两个大小伙子趴在水车上面的横梁上,双脚踩动水车轴上的木柄,带动一长串叶片把河里的水刮上来,滚动达到一定的速度,水才能达到最大量,不仅需要体力,还需要耐力,所以车水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的事。
仅靠人工车水还不够,在没有村村通电的情况下,只能用机船来灌溉。机船是用柴油机为动力,带动抽水泵,一端铁管伸在水里,一端把一节一节的铁管联接起来,架到灌溉沟渠上,通过主渠道,田间沟,通到每一区块的田里。
田地里水没有上足之前,女人们才有空闲摘苇叶,包棕子,走亲戚。
河对面的车水棚是孩子们喜欢玩耍的地方,棚里有一个很大的转盘,是牛车水的设施。把牛遮上眼罩,绑上推杆,牛就会一直拉着大盘转圈,带动水车滚动。不车水的日子,大转盘和水车是脱构的,我们这些半大不大的孩子推着转盘玩,也会爬到水车上学着大人的样子,趴在横梁上去车水,我和另一个女孩子使劲踩,叶轮一动也不动,村上比我大的两个男孩子,能踩动,可是叶片上刮上来的水还没到半程,就全泄了下去了。
水车架在水塘边,水塘里养着鱼和蚌珠,塘边的草丛间偶尔会发现甲鱼蛋,运气好的话还会看到甲鱼在晒太阳,水草也特别茂盛。听奶奶说,虽然这是一片肥沃的水田,上水方便,排水快捷,但对于小脚的奶奶来说,不会车水就无法种田,无奈之下只能让大姑去大成纱厂当童工,自己去上海当女佣,留下小姑带着我父亲在家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
现在农村建立了完善的电力灌溉系统,四通入达的沟渠把水送到田地的每一个角落,既不用担心高田缺水,也不用担心低田淹没,还能够确保适时适量灌水到位。
农村的孩子已经不识水车,城里的森林公园,在池塘边架了两座供游人玩耍的水车,很轻便,小小孩都能踩得动,叶片在水里搅动得咕噜咕噜冒泡,相当于一种玩水工具。
那年重阳节文艺会演,我看到由九位五十岁以上的老男人表演的《车水号子》,他们裸露上身,只穿一条裤衩,像船工号子那样,一人用高亢的嗓子领头喊号子,其余的人唱和,他们踏着坚实的脚步,齐心协力抬水车,迈过田埂,跃过缺口,一路行走到主渠口。他们分工协作,有的蹲下,有的高举,有的挺立,架好水车。他们分立两边,爬上横梁,一脚一脚开始车水,速度逐渐加快,水流哗哗作响,流向沟渠,流向田野。
整场表演没有一丝音乐,全用号子和脚步声来表现他们的共同协作,克服艰辛、精疲力尽,努力坚持的车水动作,他们时而舒缓,时而激跃,时而欢快、时而忧愁,把劳动的场景和情绪表演得淋漓尽至,表现出了劳动人民战天斗地,不畏艰辛的奋斗精神,我仿佛看到在田野里砥励劳作的人们,祖祖辈辈,像老黄牛一样,用劳动和汗水来获得丰收。
曾经在农村到处可见的车水棚、水车,如今已无迹可寻,它们成了舞台上的表演节目,成了公园里的游玩节目,成了老年人茶余饭后怀旧的话题,但是像“车水”劳动那种坚韧不拔、不畏艰辛的精神,沉淀在了我们民族的血脉里,成了中国制造、中国创造的基础和动力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