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马春秋-先秦哲学的恩怨情仇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
读庄子齐物论,其中有这么一句话,不是很好理解,我读到这里也被绕了个糊涂。
单从字面上来解释的话,我们可以看看这段话的全文,“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不难看出,这佶屈聱牙的话也应该是挺好理解的,因为重点就在最后一句上,“天地一指,而万物一马”,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指非指亦指,马非马亦马,庄子的意思,这个宇宙是统一的,是一个整体,万物的形式虽然不同然本质不离。好,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庄子,写的东西的确是有深度、有水平!
然而研究了一下庄子的老朋友惠子和惠子的学生公孙龙子,才发现庄子似乎没有那么洒脱,齐物论俨然也成为了一部辩书。辩什么呢,指!马!就这俩样东西!中国一切的语言学、逻辑学、哲学,都肇始于此。几千年来我们就被这三人的伶牙俐齿搅得个乌烟瘴气,他们三人也同样没有注意到,中国哲学的启蒙原来竟然是哥几个睡不着觉斗嘴斗出来的。
庄子和惠子就不说了,“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之乐?”,这倒霉玩意,鱼的心情你们俩理解吗?我要是鱼天天听你们唧唧歪歪的,怕是都要哭死了。公孙龙子可能很多人不知道,但我一说“白马非马”论,大家可能就知道了,其实这也不是个省心的货,他正值壮年时,庄子以耄耋老矣,也没什么机会和庄子辩论,于是他想了个办法,我不是没法和你嘴上较劲吗,好,那我就写书跟你争,于是乎,什么白马论啊、指物论啊,坚白论啊,就这么就出来了,而且写得是比庄子还要晦涩三分。哎,我就是要别人读不懂,你跟我辩论总得抓到我文字的把柄吧,不行,我写的东西,虽然主旨唯一,但我的句子可以千读万读,千解万解,你这么辨我就那么辨,真真是逻辑上找不到什么矛盾,其实庄子写的东西也一样,总归一句话,想辨到我,没门!
好吧,那就来说说,这几爷子到底在争什么。
注意,以上所说的都写得尽量浅显,以下的文字,如果把你脑袋涨疼了不管我的事,你自己要看的。
讲一个例子,你看庄子惠子孔子孟子这些人,讲东西都是以寓言入手的,一个道理把它变成一个故事,就很容易让人接受,下面我要想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
说甲举起手指指着月亮对乙说:“这是什么?”
乙说:“这是月亮。”
甲说:“错了,这是我的手指。”
甲又问丙:“你说是什么?”
丙说:“是手指。”
甲说:“错了,这是月亮。”
甲又问丁:“你说这是什么?”
丁吸取了乙和丙的教训,于是抓着甲的手指说:“你说的是这个?”
甲说不是,于是丁确定回答:“是月亮。”
甲说:“你又错了,我说那是‘月球’也好、是‘婵娟’也罢、是‘玉兔’‘广寒’‘望舒’都行,但惟独不是‘月亮’。”
乙、丙、丁于是愕然。
以上的故事,当然是虚构的,要是真的怕是我早被三个人一拥而上打死了,但这实际是个哲学中形而上的问题。
“指”这个词在其中被分为了数种不同的意义:
1、甲对乙说的“手指”,是一种符号,是我想要进行表达的第一步,它可以是一种肢体动作,也可以是语言或者文字,在这里它是我的手指;
2、甲对丙说的“月亮”,即我的符号所针对的具体事物,在这里就是月亮;
3、甲对丁说的各种称谓,这代表的是该事物所具备的的不同的涵义,即“主旨”“要旨”之意。比如说那可能是“广寒”,取得是清冷之意,也可能是“婵娟”,取得是人间团圆之意,即是如此,我想这几点大家都应该明白,却说一点,“意义”这个词,意和义是不同的,古人创作出这两个字是常能分清的,而现代人一般混同,“意”,是事物内涵中相对流动而主观的部分,而“义”,则是其内涵中相对凝练而客观的部分。所以说“指”在这里又有深浅之分,有凝练的“指”,又有流动的“指”;
4、甲对乙丙丁所做出的动作,这就是“指向”、“指称”、“指谓”,仅仅描述的是我们对事物做出的一种行动、一种行为;
你看一篇文里,一个指字就有这么多涵义,还希望各位先不要头昏,且听我继续道来。
把上述几个“指”所代表的意义做一个浓缩,归纳成一个我们能够理解的词汇,也许庄子和公孙龙子的艰难晦涩的文章就变得易于理解一些了。第一种被当做符号的“指”,因为它是一种语言(也可能是肢体语言)或者是文字性的东西,那么我们可以把它定义成“称谓”;第二种“指”,代表的是物质实体,所以我把它定名为“存在”,表示它是一种实际存在的事物;第三种“指”,代表的是实际存在的事物的内在涵义,因为涵义又有深浅之分,所以我把浮于表的称之为“含意”,把敛于内的称之为“涵义”;第四种“指”,既然是一种行为,那我可以把它称之为“指称为”或者是“指谓”。有了这些具体文字化的符号,我们转头再来看看大神的文章,不过估计庄子泉下有知,定会气得跳起来,“我就是说文字不重要,重要的心与天道的合一,你还给我把文字细分了,情何以堪,情何以堪,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额,我们不管他的啰嗦了,还是把我们的研究作为重点好了。
我们先来看公孙龙子的《指物论》,当然想要看明白《指物论》,首先还是要把他的另外五本书看明白了才行,这部书一共有六篇:《迹府》第一,《白马论》第二,《指物论》第三,《变通论》第四,《坚白论》第五,《名实论》第六,其它五本基本易懂,而指物论是公认的公孙龙子六论中最深奥难解的一部书,这是已被公认的。要看懂《指物论》,必须先把《名实论》,《坚白论》,和《变通论》看懂了。这样子《指物论》才有解。名实为根,坚白为干,变通为枝,而指物为叶。至于《白马论》,其实是把《名实论》,《坚白论》,《变通论》浓缩为一篇,举例说明。可以说是“开花之作”。所以公孙龙子以“白马非马”之论名扬天下,便是这样来的。不过我并不想引导大家完全读完并理解这部书,如果有兴趣的话,我可以以后对这些奇文做详细的解说。这里只对总纲进行一个说明,以阐述我这篇文章所要表达的观点,自古对指物论做解者众多,我也是一家之言,如有不同论调,可以探讨。这里还要注意的是,庄子和公孙的文章里,“物”和“马”这两个词和第二种“指”有相同的意思,因为文章还要有美感,不能通篇文章就是“指指指指指指指指指指”这样吧,还有逻辑性,就这样大家都已经觉得很晦涩了,再把应该写作“物”的替换成“指”,那书真就没法读了,而大家也不要把“马”当成真的“马”了,这里都代表如今所说的物质而已。
“物莫非指,而指非指”《指物论》开篇总纲如是说。
很莫名其妙是不是?这都说的啥啊,这简直就像胡说八道一样,我想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别急,把它替换成我用来阐述的词汇,再来看看。“物莫非存在,而称谓非存在”,意思很明显了,“万物不过都是存在,而事物的名称并非事物存在的本身”,我们还可以进一步的说,“事物的存在也不是事物本身所具有的内涵,事物的内涵也并不等同于事物存在的本身”。
“天下无指,物无可以谓物;非指者,天下而(无)物,可谓指乎?”这是《指物论》的第二句话。
“如果整个世界没有称谓,那么事物就不能够被称之为事物;如果不是称谓的话,我们就认不出世界上的物质,那么还能够被指称出来吗?”。我们说第一句是指物论总纲的话,其实点题的应该就是这第二句,这里凸显出语言和真实存在的双重必要性。如果一个事物不能够被称呼出来,我们还怎么去认识它呢?
“指者也,天下之所无也;物者也,天下之所有也。以天下之所有,为天下之所无,未可”,这是第三句。这句话很重要啊,很多人都认为公孙龙子写了《名实论》来讨论名称与实体的关系,那么《指物论》就是讲的物质的属性和物质本身存在的关系,所以对指物的注解基本上都是讲的内涵和存在。在我看来,内涵并非天下之所无,我想公孙龙子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天下本来不存在的是什么呢?到底是物质本身、物质内涵,还是语言呢?很明显,一开始并不存在的只能是语言本身,所以这里的注解其实应该是“称谓这个东西,是世界上本来没有的;事物本身,才是世界上真实存在的”。对于名称和实体的关系,又应该是怎样的呢?“用世界上本来就存在的东西,去迎合世界上本来没有的东西,这是不合适的”,主题很明确,物质才是名称的载体,没有物质就不可能有名称,名称是依附于物质而存在的。
《指物论》后面的论述主要是对这三段话的阐述和论证,我们暂且不提,从以上这些文字就可以看出,春秋时代儒家、道家、名家(墨家)的纠结,基本上这些人、这些门派的一生都是在互相的辩论中度过的。因为根本观点的不同,三家无以融合。但又可以看到至秦汉统一以后,百家消失殆尽,惟余儒、道尚存。经文景崇尚黄老之学即道家,汉武独尊儒术后,此时西来的佛学渐进,新的儒、释、道三家关系不得不以统治者的利益为前提,进行全身上下大面积的手术。而此时古之可以称为“家”的存在形式消失,取而代之的“教”成为全新的主体,其意识形态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这便是儒教、道教、佛教的由来,也自此形成了主宰中国文化近两千年的文化根基。
然而可惜的是,此三者虽被称之“教”,却并未达到宗教应有的高度。虽则世界上所有的宗教本质上都是为统治阶级所服务的,但“信仰”一词却亘古未变,宗教本应是教为本而人为末,神即是无可动摇的根本,但中国的宗教已经成为了人与神之间谈判的砝码,自然也就失去了宗教的意义。可是我们失去的还不只是这些,哲学本应由此应运而生,从世界认知的开端,古希腊、古印度和中国的春秋都形成了哲学的萌芽,却唯有希腊的哲学相对独立于宗教被继承了下来,我们的儒、道、名(墨)却至此而断线。
我们不要小看哲学的作用,所有的科学法则都是基于哲学而成就的,因为哲学就是我们人类看待和认知这个世界的基础。
闲话说的太多了。现在只说春秋时期,笼统来说,儒家讲求的是“名”,道家追逐的是“道”,而名家研究的是“离”。何为名、道、离?儒家的“正名”,认为“名正而言顺”,是将“名”至于存在之上;道家的“求道”,认为“道”是天地间一切事物的至理,唯有从物质的本质求得正道才是根本,语言文字都是不值一提,是可以摒弃的东西;名家则认为,存在是物质的基础,语言和文字是脱离于“存在”而存在的东西,但不可或缺,因为只有语言和文字才能描述出存在,存在也只有通过语言和文字才有其存在的意义。
所以我们能在这些文章中发现,对指、物的争论随处可见。这并不是庄子或公孙龙子哪一个人所提出的概念,这是在那些名家常年争论的过程中所形成的。
公孙龙子在他的论述中,直接驳斥了儒家对名的注重和对物质的偏颇,以及道家注重物质的内涵而不注重语言的表述。庄子也是如此,“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这即是对名家言论的一个嘲讽。之前详细的解释了公孙龙子的论点,我们再来看看庄子说的,《齐物论》这篇文章提出的问题,就是“言”和“物”之间的关系。“言”真能反映“物”吗?庄子认为不能。所以在后来的文章庄子才会说“道不可言,言则非也”。意思其实就是认为公孙龙子的这种做法,对外物严格的命名方式,是不可行的。为什么?庄子前面也说了:“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为什么是小成?因为后面庄子会说:“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你没有那个时间,也没那个精力什么都知道,所以会“有所至”。一旦“有所至”,就是“小成”。而“言”,一旦用语言这种工具去表达,就会“隐于荣华”。那这里就有个问题:既然通过“知”是没有办法“大成”,这样“道”便会隐于“小成”。
那是不是就没有办法了解“道”了呢?当然不是。老子《道德经》第一句话就说:“道可道。”我们是有办法了解道,得道的。那和前面不是矛盾了吗?其实并不矛盾,只是我们的途径错了。我们没有办法通过“知”或者“言”来得道。但是有其它的办法。这就是这一篇《齐物论》要告诉我们的。所以这篇《齐物论》主要说的是两个问题。第一:我们没有办法通过“知”或者“言”来得道。所以庄子花了很大的力气说本心会变为成心,因为什么?不是情,是知。然后又说“知”会“有至”,这样就是“小成”,就会有偏见,就会有是非。
这一部分,到目前我们看到的这一段为止,讲得差不多了。庄子一直在否定“知”。那么下面就会说另外一个问题:既然通过“知”不能得道,那怎样才能得道?上文点了一句“莫若以明”。那什么叫“以明”呢?下文就会说:“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这个就是告诉你,如果不通过“知”或“言”来得到,怎样才能得道。至于这个“不用而寓诸庸”具体是什么意思,我们以后再来慢慢说。
所以庄子在这里说:“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意思是否定公孙龙子通过严格命名来认识外物的方法。认为更好的方法是否定“名”,而直接通过外物来了解外物。而从某种角度来说,庄子的“齐物论”,可以说变成了公孙龙子“实名论”的一个引申。因此庄子在这里以“指非指”,“马非马”设喻,然后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这一句话千万不要理解错了。如果理解成“天地间只有一种命名,万物可以等同于一匹马”,这个就是“齐物”了。而庄子并不是要“齐物”,而是要齐“物论”。这里说“天地一指”,“万物一马”,是指天地命名虽多,万物虽众,都可以从“指非指”,“马非马”这个角度去看。认识事物就从事物本身来看。什么都这样做。“皆可如是观”。而且你再想一下,我们如果把“名”否定了,直接从外物的本身去认识外物的话,从感觉上是不是就轻松很多啊。所以庄子才会这么潇洒写意地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这毕竟和公孙龙子的概念产生了矛盾,但没有矛盾也就真的奇怪了,毕竟是两家之言嘛。
而道、名与儒家的矛盾,即某些“物”或“人”霸占了作为称谓的语言,使语言成为失去指称功能的“名”,而导致称谓“不为指”的罪魁是儒家的“正名”、“名分”乃至“名教”。称谓既然不再是称谓,“物”也就不能再被正确地指称。“指”不再是称谓,“物”不再是存在,导致称谓与存在“兼不为指”的局面。这点庄子和公孙龙子都提出了自己尖锐的批评。 说了这么多,大家也就应该明白了两千年前的这场辩论到底说了些什么,从哲学的角度来说,实在是太深刻了,可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讲,感觉就是这些人物质生活太丰富了,于是吃饱了没事做,一天瞎扯淡。不过几个大爷扯的这个淡,似乎步子迈的太大了点,不仅是他们自己,也把整个中国几千年的文化,扯得时不时的阵疼。直到现在,我们知道西方至希腊后有黑格尔,有康德,还有狂人尼采,而我们自己呢?从老庄之后,竟再无哲辩(哲辩为哲辩,哲学为哲学,非说中国后世无哲学也),也许还有明朝的大儒王阳明,只可惜他和他的心学也始终没有走出儒教理学的躯壳,着实让人扼腕叹息......
暂时写到这里,休息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