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寻父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原创图片车出兰州,过武威,再往前就是张掖……
一
乌黑的柏油路像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在两岸无际的苍黄中,一直向前延伸。她开着车,犹如驾着一艘船,一会顺流而下,一会儿溯水而上。她对车有一种得心应手的感觉,车似乎也懂她的心思。多亏了父亲高瞻远瞩,要不然,她哪儿来的自信敢一个人跑这么远的路?
才十多岁的时候,父亲就开始教她熟悉车辆了。几个月下来,她已经敢在父亲的看护下,驾着他那辆又旧又破的五菱小货车在乡道上行驶。时间一长,她的胆子更大,独自驾车上路的想法越来越强烈。有一个上午,她偷偷开车上乡间公路,正巧被下村办事儿的警察逮到,当时就把她连人带车拉回派出所,后来又给村支书打电话,传她父亲。
事儿不知道怎么解决的。反正那天父亲把她从派出所带回家,天已经擦黑。一到家,爷爷就拎着笤帚冲出来,连连照父亲身上抡,临了,又悻悻地转脸狠狠瞪她一眼,骂骂咧咧地往门外走,两个不省心的,不搞出点儿事,清是不安心……已经弄丢一个,还想再弄丢一个……就作吧!等到把我作死了,你娃子都安生了……
爷爷前脚出门,像个孩子般杵在一旁的父亲就朝她挤挤眼,走过来拍拍她的肩头说,你爷是在担心你……记住,别生他气,噢!
她点点头。这个她懂,哪一次家里做好吃的,爷爷没有尽着她?倒是爷爷整天骂父亲,说把她教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实际上,也没有啦!她平时都穿女装扎马尾,不过就是当过兵的父亲,平时把她当男孩子一样磨练,教些简单的拳脚功夫,说是健身防身,教她练车,说是先找感觉,等到以后开车才更熟练……这样下来,自己确实胆大些,皮实些,外加有点儿虎而已,但绝不至于像爷爷口的“男不男女不女”,爷爷不过就是老思想。比如开车这件事吧,村里有车的人家,和她同样大小的男孩子都还没摸方向盘呢,她都敢驾车上路了!
年满18岁那年考驾照,学科目二她上车一顿操作,教练就跟她商量,我看你就不用多练,等到考前一周,定定点,找找感觉就行了。后来有事耽误,她就考前突击练了三天,结果考试那天她第二个上场,满分儿一把通过。她和一位不知第几次考砸的哭泣的女人,一同走出驾校大门的时候,父亲正在树荫里等她。那天中午,父亲带她下馆子……
一辆小车迎面而来,居高临下,在满目的土黄中,像一条浅翠的闪电从她身侧掠过。那会儿她的车正在加大马力努力爬坡。她听到手机“滴”的一声响,心说,又是短信。
玉婉啊,啥时候回来啊?
打开闺蜜的语音留言时,她刚开车爬上那道高坡。从早上七点到现在快三个钟头了,她一直开着那辆二手越野,奔波在像裂缝一样开辟在茫茫苍苍中的公路。
她将车靠边停下,从驾驶室出来,站在路肩上拉臂扭腰,舒缓长久保持一个动作带来的僵硬和疲劳感。做完这些,她打开手机,一眼看到秋枫留的那条语音。
怎么,这么快就想我了?她微微一笑,调皮地回对方。
不到一分钟,一条消息倏的一声回过来,她抬手一点,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切,自作多情!是盼盼,好吧!
你倒是撒手不管了,它在我家天天乱叫,弄得物业半夜上楼敲我家的门!
你赶紧回来把它接走,我都快疯了!
……
秋枫接连几条输出,她等她发完牢骚,才表示歉意,顺便安抚,好啦好啦,别生气了。谁让我们是好姐妹呢!
盼盼暂时还不习惯陌生环境,过两天就好了,你再忍耐一下,好吧,求你了!
五天后,不管我能不能找到人,都是要回去的。
不说了,我得开车了。
她表完态,又加上一条,辛苦了!等我回去,请你到潇湘馆吃大餐。
二
潇湘馆旁边的小巷子,就是她考完科二出来,父亲带她吃饭的地方。
那天,父亲一边将盘子里几块纯瘦的肉片儿夹进她的碗里,一边微笑着静静地听她眉飞色舞地讲考场上的趣事儿:哪个半坡起步遛车,哪个侧方轧线,哪个吓得双腿瑟瑟发抖……
那一年春天爷爷已经不在了,秋天她也要离开家乡去外省上大学,这意味着从此父亲将孤零零地留守那个由热闹变冷清的院子。
院子不大,西侧栽着两棵柿树,是妈妈带着姐姐出走的第二年春天栽下的。柿树从第三年开始挂果,随着树龄增长,果越结越多,每年寒露前后,树上柿叶落尽,橙红的柿子像灯笼一样挂满枝头,父亲常会坐在屋檐下一边抽烟,一边若有所思地望着灯笼般的柿子,幽幽地叹气。
母亲带姐姐出走的前一天下午,她偷穿姐姐那件放在衣柜上层的西瓜红上衣,被从外面回来的姐姐逮到,姐姐用力一推,她就向后倒了,倒在身后的一张桌子上,后颈正巧被放在桌上的剪刀尖儿戳伤,流了不少血。父亲回来时,母亲刚带她去诊所包扎过。没多会儿,父亲就和母亲在屋里吵了一架,后来她就听到母亲在屋里嘤嘤地哭,还骂父亲吃里扒外,总有一天会后悔的……那会儿她觉得母亲挺可怜的,想去安慰母亲,可才四五岁的她又不敢上前。平时,母亲明显偏心姐姐,不怎么搭理自己,也正是这个原因,她对母亲怀着说不出的畏怯,那会儿就更加手足无措了。
第二天起床,他看到父亲一脸着急,正问着爷爷什么,爷爷铁青着脸,回应声里夹杂着谩骂,还不时回过头来恨恨地看她。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吱声,就悄悄地溜出院子,躲进邻居家的柴垛里——大馒头一样的麦秸垛,被烧柴做饭的主人日复一日地掏出一个大洞,她喜欢藏进这个洞里,被四围金色的秸秆包围着,她感到既踏实又安全。每次母亲和父亲发生口角,她就会藏到这儿来,让那厚厚的秸秆挡住母亲尖利的叫骂声。
她腾出右手摸了把后颈,那儿还留着一个小小的疤坑。她记得那天父亲和母亲吵完架从屋里出来,把她拉到身边,先问她还疼不疼了,后来又说,姐姐不是故意的,叫她不要记恨姐姐。还说赶过年的时侯,给她也买一件和姐姐同样的红上衣。她破涕为笑,父亲用大手为她抹掉眼泪,也笑了。
太阳开始西沉,桔红的天空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黄晕,一如深秋薄暮下的山林。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风携着被夕照染红的灰尘滚滚而过。对于戈壁滩独具一格的壮观景象,父亲不止一次绘声绘色讲述过,从此刻在她的印象里,现在,一切都具象化了。他还说过,在春风吹不到玉门关外,有着春色不能比拟的塞外风光,等她长大了,要带她去看看他当年服役的地方。
如今,她真的长大了,父亲却未能兑现诺言。在她正式入职后第二个月,父亲去看她。她在公司外一个很像样儿的餐馆里,点了满满一桌子菜,像请客一样宴请父亲。饭后,她带父亲到附近的公园里散步,父亲好像有什么心事,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说出来的,都是老生常谈的那些鼓励,婆婆妈妈的那些唠叨……
那天下午,她送父亲回家。父女俩并排坐在候车室长凳上,她给父亲讲小时候的事儿,父亲一直在听,在笑。阳光从窗子里斜照进来,她看到父亲眼眶里有亮光在闪动,她有些触动,刚想安慰他几句,广播里响起旅客进站的通知声。父亲呼地立起身,背起行李往入站口走去。她跟上去,把一兜吃的东西塞进父亲的背包里。
第二天傍晚,父亲电话里告诉她,已安然到家。并嘱咐她查一下帐户,看看钱到帐了没有。
哎哟,爸,我才给你打几千块,你怎么一下子打给我两万呢,我都上班了呀……
我知道你上班了!刚上班那点儿工资,怕你不够花。身上多带点儿,急用时那就是“胆”!父亲顿了顿,吞吞吐吐地问,你,你这会儿有空没?嗯——有事想跟你说!
父亲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她觉得怪怪的,忍不住想笑,爸,你干啥呢?一本正经的。
三
车又一次上坡,下坡。她看见前面不远处,一片白色泛金的影子铺满了路面,凝神一看,牧羊人正赶着一群羊横过公路。她降下车速,扫了眼导航,距玉门市还有三十多公里,大约需要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
一路走来,她随黑缎带一样的公路穿行在戈壁荒滩中,金黄的戈壁滩和断垣般的零散土塬,使她的体验感越来越差。从最初对粗犷、野性的新鲜感和慨叹,到后来对苍茫、荒凉的疲惫感和厌倦……
一个人的征途,她靠自言自语打发心灵上的荒芜。尽管这样,她还是会恍惚,莫名的悲伤感,使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这古廊道上,一个枯槁的游魂。但她很快又清醒过来,不,她不是漫无目的游魂,她是一个利用调休长假寻找父亲的女儿。
从父亲的电话里,确认真相的那天起,距今已经过去了三年。这中间,她奢望过,父亲找不到人自然要回家的——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想找到十九年前的人,就像大海捞针。况且,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出走,兴许早嫁人了,也或者早就不……她暗骂自己心理阴暗,如果当初不是她,事儿怎么会闹成那样?她已经够对不起父亲母亲和姐姐了,怎么这会儿还要诅咒他们?
为了旅途安全,她一次次引用父亲的话告诫自己,玉婉,路上开车,别分心,安全第一!然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却像天上缭绕的云,散了聚,聚了散。
傍晚时分,她终于抵达今天的目的地,玉门市黄花路的清水宾馆。打开门那一刹,清漆原木色的木柜木床顿时映入眼帘,她不由得会心一笑,心说这名字起得妙呀。旅途劳顿,她不想下楼找饭店,就打开旅行箱拿出一桶泡面。
吃完饭,冲完澡,她将疲惫的身躯放平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发了会儿愣,又翻身侧卧。柜门板上的结节疤痕,像一只黑色的眼睛,四周纤细的木材纹理,仿佛老人眼周的皱纹。
她鼻子一酸,喉头发堵。她怎么也想不到,那天的车站候车室里,竟是她和父亲的最后一面。透过玻璃的阳光,正好打在父亲肩部以上,她侧头望过去,父亲稀疏花白的头发像被阳光点亮了,泛着金光;瘦削坚毅的脸上半阴半阳,望向入站口的眼睛周围,是不规则的皱纹……候车室里的一幕,变得清晰起来。她赶紧点开图库,找到父亲送他上大学时在校门口拍的照片,贴着屏幕她分开双指,父亲的脸随之变大,她陡然发现父亲那皱纹包围的眼睛里,浮现出的淡淡惆怅。或许,父亲那个时候已经下定了寻找母亲和姐姐的决心,选择隐忍是因为她还没有自食其力的能力。而工作后的那笔转帐,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份有形的呵护。
候车室一别,已经三年多。随着时光流逝,父亲的样貌开始渐渐模糊,不自觉中,她已经有点儿习惯和默认父亲的淡出和自己的孤独……楼道里有人大声叫服务员,她这才回过神儿来。
图库里存有父亲几张照片,和其他乱七八糟的照片混在一起。她一帧帧翻动着查找,端详父亲的脸,不觉泪湿眼眶,对着照片问,爸,你究竟去哪儿了?
父亲去了哪里,她并没确切的方向。她心存怀疑的是,一向稳重理性的父亲真的会相信那位战友的测字一说吗?然而在一次翻看父亲的照片时,她又突然觉得,父亲也许真的会去大西北!过不了几天又会想到,那么贫瘠的地方,母亲怎么会带姐姐去那里。两个念头像跷跷板的两端,在她的脑海里上上下下,她在不断地相信和怀疑中摇摆。
最终,教她下定决心自驾河西走廊的,是一位网名叫旅人的主播发的一段儿《西出玉门关》的视频。镜头中一个正要打开皮卡车门的老人,一闪而过,她放慢速度细看,也只看到一个背影,个头、身形和父亲有六七分相似。正是这六七分相似,为她增加了信心。
四
七点钟的闹铃,将她叫醒。她闭着眼睛盘算今天的路线,想想这两天因为一无所获,而越来越深的迷惘和无趣,不禁有些感伤,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冲动了。背影相似,说明不了什么,无非是两种结果,如果万幸是父亲,那肯定是她梦寐以求的事,说不定老天眷顾,还真能让她途中遇上了;如果不是呢,岂不是劳民伤财,白跑一趟!还会影响自己找到父亲的信心。
说真的,她有些后悔了,返程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了。
为了扼制这个念头疯长,她迅速翻身起床,到洗手间刷牙洗脸。对镜一照,心里泛起淡淡的苦涩,她用四年大学三年工龄好不容易脱去的乡气,这么快又重新回到脸上。两天来的阳光、风沙、干燥和旅途劳顿对皮肤的摧残,使她看起来老了好几岁。一条二十几岁的旅行者在路上被同龄人叫大叔的视频画片,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苦笑了,这次回去,闺蜜该叫她阿姨了,还有盼盼,会不会认不出她呢?
盼盼是条土狗,是她上大学后,父亲从邻居家抱养的,父亲临出走时,打电话让她好好照顾它,她从此就将它带在身边了。
实际上,说起来吧,她这趟出行,也不算太盲目。除了那一闪而过的背影,她还寻找过其他的证据。出发前,她去派出所查过父亲的行踪,派出所的工作人员查到他的电话号码去年春天在甘肃城关区出现过。
还有,父亲在玉门一带当过兵,更巧的是,父亲的战友预测母亲和姐姐所处的地区,大约也是那个位置。
说到底,这趟出行是感性和理性共同作用的结果,她不应该放弃。
她再次上路了。出了玉门市区,她沿着疏勒河流域的公路西行。广阔平坦的戈壁滩黑乎乎一片,比昨天的满目苍黄,多了几分凝重与神秘。父亲给她讲过这里的沙漠戈壁,和绵绵的祁连山。父亲从未抱怨过这里的贫瘠与苦寒,反而有几分自豪,他说,觉得那里荒凉的人,是没有用心欣赏这片土地的美丽。
她有所启发。这一趟,寻找父亲不假,但她也可以在途中用心去感受这里的风情。
车行至马鬃山,一片渐渐开阔的山南绿洲沿河延伸,她被这片生命的绿色感动,心情和眉头一起舒展开来。她想到父亲提起过位于三危山的莫高窟,月牙泉与沙鸣山,决心去看一看。
自打出了玉门市区,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少。她第一次独自驾车远赴人烟稀少的地方,虽然心中有些忐忑,但她还是为自己的勇气感到满意;况且临出发前,她专门去修车场检查过车况,油箱里也加满了油。照这样开出几百公里,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阳光下的柏油路上,她追着扭曲流动、似水汽般蒸腾的幻影,将一个又一个里程碑抛在身后。一个模糊的黑影出现在视野中,随着车辆前行,那个黑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这是一个蓬头垢面,背着破牛仔包的流浪者,他摇摇晃晃地在前面走,背影瘦瘦高高的,和父亲稍有相似。因为像,她心生怜悯,放松了警惕。便想在靠近他的时候放慢车速,打开窗子,想送他一些水和食物,顺便打听一下,看看这个人有没有可能见过自己的父亲。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车快追上那个人的时候,那个行走不稳的人,突然扑倒在地。她慌忙停车,拿出车上的面包和矿泉水来到那个人身边,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在那人身边蹲下来,伸手轻轻扒开他凌乱的头发,给他喂水。这是一张不同于汉人的面庞,高鼻梁,深眼窝,脏兮兮的络腮胡……那人本来半闭着眼睛,嘴里咕哝着什么。喝到水的他突然张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他咕咚咕咚地吞咽着,眼里有了笑意,隐隐透出些阴邪之气。她一惊,显然意识到些什么,迅速站起身。那人一把抓到她的衣襟,也随之站起来,仗着高出她一个头的优势,执拗地把她往自己怀里拉。
她一阵惊惶,壮着胆子大声呵斥,你放手,放手! 再不放手我就叫人了。
话一出口,她立刻意识到这一招儿太拙劣了。这条公路上人烟稀少,从上午到现在,只碰见过两三辆车,还都是疾驰而过的。
那个人的动作更加放肆了,嘴里还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她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了更深的邪恶。她拼尽全力和那个人拉扯,嘴里还在虚张声势地威胁,快放手,别逼我出手。
对方不知是听不懂,还是不屑,一脸淫笑地将那张肮脏的脸一寸寸逼近她。她一边挣扎着,一边飞快地回忆父亲教自己的招式……她迅速转动身体找到合适的角度,果断提起小腿,用拱起的膝盖头,对准醉汉的裆部,使劲一顶。那人惨叫一声,迅速放手,捂着裆部倒在地上,像麻虾一样扭曲着身子,翻腾着。
她一溜烟钻进自己的车子,随着哐的一声,车身晃了几晃,随之疾驰离去。
女孩子体力不占优势……遇到坏人,不要恋战……先发制人,要快、准、狠,打倒就跑……这是父亲教她拳脚功夫的时候,而三叮嘱的话。
这么多年了,将父亲传授和交代的,用于实战还是第一次。脱险的庆幸和打败坏人的得意,使她有些亢奋。
五
亢奋使她握方向盘的手微微发抖。几分钟后,她从观后镜里,看着那个流浪汉像蛆虫一样扭曲的身影越来越小,心里却不安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的用力一击,会不会断送那人的性命,却没走回头路的勇气。她只好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那个人可以尽快站起来。
从玉门到瓜州,大约两个小时的车程。从遇见并打倒那个疯子之后的路途,她再也没有心思欣赏沿途的风景,满脑子都是那个流浪汉,他一会儿好好的从地上爬起来,像刚才一样晃悠悠地走上公路,一会又慢慢停止挣扎,以伛偻的姿态僵死在公路上……好不容易捱到瓜州,她迟疑一会儿,才走进警察局,讲述路途上的遭遇,并在那里留下了自己的详细信息。临了,不忘抱着一丝希望,打听父亲的行踪。警察不无遗憾地告诉她,查不到有关她父亲的任何信息。
从警察局报备出来,她心里松快不少。
她千里迢迢追着父亲的踪迹而来,现在却连他的影子都没碰到,这确实让她懊恼。不过,即使找不到父亲,也应该沿着他走过的路,去感受他引以为傲的服役地。这样既能稍稍排遣对他的牵挂和思念,也不至于白跑这一程。想到这儿,她对着苍茫的戈壁滩长长舒了口气。
前面不远处那座金色的三危山,就是他不止一次提过的鸣沙山,而月牙泉和闻名天下的莫高窟,就处在鸣沙山与敦煌绿洲的相接之处。
敦煌,这个她从小就凭听觉留在印象中的名字,今天她终于可以把它切切实实地看进眼睛里。敦煌,我来了!她自言自语念叨一句,笑意也来到了脸上。这是几天来的第一次。
莫高窟268窟,她在光线暗淡的洞窟中,在淡季稀疏的人群中穿行,视觉上的冲击,带来心灵上的震撼,雕塑面目狰狞、 表情威严,身形庞大,他们居高临下,呈一种压迫之势盯着她。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随时都可能被抓起来握在掌心的小鸡,不禁汗毛竖立,身上一阵阵发紧。她匆匆看了不到三分之一就赶紧走出来。
在停车场,她遇到一个驴友团,驴友团的团长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操着一口她家乡的方言,这使她感到亲切,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也注意到了她,就大方地走过来和她打招呼,果然是同乡。她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些整天到处跑的人,有没有谁可能见过自己的父亲。于是她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给那位老乡看。
是你什么人?老乡细细审视着照片,问道。
这是我爸!
家里闹矛盾了,离家出走的吗?老乡再次问道。
她皱了皱眉,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就随口撒谎,三年前出门打工,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年轻的团长很是同情,就安慰她说,或许是没挣到钱,不好意思回家呢?
她顺势拜托这位老乡,旅行途中帮忙留心一下自己的父亲。为了尽可能帮到她,他把她拉进好几个旅行群,让她在里面发布信息。
在一个分享风景的旅友群里,发布寻人启事,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样不太好吧?她迟疑着问,会不会扫大家的兴?
没有什么扫兴不扫兴!又不影响大家什么,不过路上多留个心就是了。年轻的团长真诚地说。
那——要不试试?但是要麻烦这帮朋友了。她感到欣慰,他们虽不是专业的寻人团队,但他们的足迹遍布各地。如果父亲还在人世,肯定比她一个人单枪匹马找到的机会大得多。
试呀!我们这些人一有机会就到处跑,说不定哪天还真能发现你父亲呢?年轻小伙嘴一咧,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她满怀感激地点头,迅速编好父亲的信息,连同一张正面照片,贴进几个群里。
他们约她一起上路,她以假期即将结束的理由拒绝了。父亲教她做个善良的人,也教过她女孩子在外,一定要警惕,不要随便相信陌生人。
她做到了,尽管说谎的时候,因为心里有些歉意而小有迟疑。
六
一趟敦煌行,使她的心像一道窄窄的窗缝突然打开,一下子敞亮了。寻找父亲的路,也许从此将不再孤独。许多未曾谋面的驴友们,说不定那天还真能为她带来好消息。
乐观的前景,令她身心畅快,在瓜州的旅馆洗澡那会儿,她忍不住哼起了歌。假期即将结束,明天她就要返程。她把玉门关当作这趟行程的终点,即使它只剩一方土台,也刻着2000多年前那个鼎鼎大名的少年英雄的印记,父亲也多次向她提起过这位战神,而她,又怎能错过这座近在咫尺,象征名将精神的雄关。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闺蜜,并在闺蜜那里吃了晚饭,顺便将盼盼带回家。
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有一种出海的船回到港湾般的安然。路灯的光线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投在天花板上,像一缕温暖的阳光。
三年前的那个晚上,也有那么一束光投在天花板上。那是父亲乘火车回家的当天晚上,父亲跟她通电话,欲言又止的,和平时说话做事大不一样,她觉得很奇怪,就大大咧咧地告诉父亲,有啥你放心说呗,你还不了解你的女儿啊?
电话那头儿传来父亲自豪的笑声,那倒是,我养的女儿随我,从小就心大,咱可不是小家碧玉款的。
所以呀,你有啥就直说吧!别憋在心里,我看着嫌难受!
咳,咳咳……父亲清了清嗓子,依然无话。
这可不像你啊,老许。她激他,突发奇想地问,你该不会自主张给我找婆家吧?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忍俊不禁。她听到父亲那边也笑了。
那怎么可能?父亲倒是回答得干脆,我说过了,这件事儿你自己作主。
她皱眉想了想,又佯装吓唬父亲,爸,你再不说,我就挂电话了,啊——
嗯——你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放低了声音,用温和又感性的语气说,你妈带你姐离家出走的事儿吗?
爸,对不起,那件事儿都怪我!她一阵内疚。
傻闺女,爸不是那个意思。父亲沉默了几秒钟,转换话题,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呀!她爽快地回答。小时候,父亲常常给她讲故事,后来随着她的学业越来越繁忙,父亲也就不再给她讲了。
回顾往事,她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但是,不管脑海里怎么翻腾,她还是认真地听起父亲的故事。
九七年,我在玉门关一带当兵。一次远程拉练,沙漠里起了风暴,飞沙走石,昏天黑地的,我跟我的战友赵军,和队伍走散了。沙漠里信号差,和连队里联系不上。后来,我们就一路相伴着,凭感觉往来时路走。但我们还是迷路了,走的方向正好相反,结果越走越往沙漠更深处去。几天下来,又累又饿又缺水,我又不小心崴了脚。赵军身体素质好,好几次我想赶他走,跟他说,你趁着还有体力,先走出去,再带人来救我。实际上我心里想的是,两个人不能全死在这里,走出去一个是一个。他说什么都不肯走,非要搀扶着一瘸一拐的我,一起找出路。那天晚上,不巧遇到了一只沙漠狼,幸亏有他陪着,否则我这条命就该交代在那儿了。第二天黎明,战友们找到我俩,一起回队里。走了一段儿路,天大亮了,我才发现他浑身伤痕累累,右臂有一处深及骨头,我呢,除了自己崴伤的脚,别处啥伤都没有。你不知道我那个羞愧呀……
她静静地听着,脑子飞快地转着,猜测近几日来心神不宁的父亲,讲这个故事的目的是什么。蓦地,一件往事窜上心头。她的心别的一跳,有了初步的猜想。电话里,父亲还在幽幽地讲着故事,她不便插话,就耐心地听下去。
打那儿起,我就在心里认赵军为亲兄弟了。役满复员,我们兄弟俩各奔东西,好在两家相隔几百公里,不算远, 抽空还能相互走动一下。每年啊,不是他来就是我去。结婚后,我们也保持着这种往来。零三年秋天,我这个兄弟开车载着老婆孩子来看我,车过鸡窝山和磨山的谷地时,遇上山洪暴发,车被冲进河里,夫妻俩合力打破玻璃,把孩子递出窗子,正好遇上两个放羊的劳力,把孩子捞上来。可惜呀,我那兄弟和弟妹还没来得及爬出窗子,车就被冲走了……
父亲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临了一声叹息。他缓了缓,接着说下去,我一听到这消息,人都傻了。后来我就去找那个孩子,想着兄弟不在了,我得护好他的血脉,否则我这心一辈子都不得安生……
父亲话说一半的时候,她就联想到小时候村里孩子叫自己野孩子的事儿。至此,她对自己的身世已确信无疑。她是造成母亲和姐姐出走的直接原因,虽然那个时候她还年幼,什么都不懂,但她对这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家庭依然罪不可恕。她无声地流泪,压抑着自己,不让那边的父亲察觉到她的情绪。
闺女,闺女?父亲见她久久没有回应,就轻声地呼唤她。
嗯!她用鼻音应一声。
我想你也听明白咋回事儿了。父亲又接着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不必把这事儿往心里去。我今天跟你说这么多,是看你长大了,能自食其力了。我也该去找你姐姐,看以我的余力,还能帮补她点儿什么……
那,你知道她们在哪儿吗?她压抑着心里的痛苦和愧疚,努力使语气平静。
其实,我这些年一直在打听她们娘俩儿的消息。去年一个研究周易的战友,帮我测字,指出个大致的方位,也不知道准不准。我想着吧,你能挣钱养活自己了,我就可以放开手去找她们,管它准不准,不试一试,一点希望都不会有。
他说的那个位置在哪一块儿?等我调休的时候,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你安心上班吧!我这把年纪了,也没有什么追求。我就一边找她们一边当跑着找乐子了。我哪天想回就自己回了,啊!
你大约多久能回来?她不甘心地问。
我也说不好。总之,我身体还算硬朗,又有过野外生活的磨练,你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好了。他语气轻松地安慰她。
七
你究竟去哪儿?她对着天花板自言自语,似在隔空询问父亲。说不清为什么,她至今都不愿叫他养父。
滴的一声,手机颤抖了一下。她一激灵,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么快,有消息了吗?
她手忙脚乱地揿亮手机,见是一条垃圾信息,不禁大失所望。又一次打开为了避免影响正常睡眠和工作而狠心设置免打扰的驴友群,看看有没有遗漏的消息。但是,几百条信息分享的都是景区的图片和攻略之类,而她发的那条求助信息早被淹没了。她有些失落,正在迟疑着要不要再发一条时,不知哪位热心的驴友,竟然心有灵犀般复制粘贴出她那条寻父的信息,并提醒大家保存下来,帮忙留个心,又写了一段煽情的话。她赶紧跟贴,感谢这位好心人和群中的驴友,说如有准信,定有酬谢云云。
第二天早上,她再次打开手机时,发现几个群里,她那条消息已处在置顶的位置。她一阵感动,心里暖暖的,觉得寻找父亲的希望,像星星之火一样闪烁着。
很快,几个月过去了,并没有收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她越来越认清现实,首先,她不知道这几年来,父亲身上会发生什么?其次,这些热心的朋友压根儿就没见过他的父亲,仅凭一张早些年的照片,即使见到也未必会认出。她的失望再次回落到甘肃之行前的程度。但是,生活还得继续,正如父亲临行前叮嘱的,她要做的,首先是养活自己,这一直都是父亲所希望的。而她所希望的是,不管父亲流落到何方,她都要找到他,用心找,脚踏实地的去找。前提是尊重他的意愿——他尽管去找母亲和姐姐,而自己尽管去找他。
睡意像雾一样弥漫,缓缓将她笼罩其中。梦中,她再次踏上了寻父路……
桌面的手机屏亮了,驴友群里,有一条@玉婉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