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雁一走,像是将她一双巧手也折走了
《月照清疏影,人折并蒂莲》
作者:霜降
淳于雁离开以后,河朔的桃花又开过数番。
而柳姝怜却数年如一日执拗地守着自己的闺房,好似时光从未流逝过。
她终日裁剪缝制,但没能再做出一件令她满意的衣裳。
“姝怜。”萧氲忧心忡忡站在门前轻唤,叩响她的房门。
柳姝怜是萧氲的爱徒。
自七岁起,柳姝怜便跟随萧氲学裁衣。萧氲爱惜她的天赋,将她视如胞妹。
柳姝怜也没有辜负萧氲的栽培,她成为了河朔最手巧的裁缝,经手的都是富商巨贾所定制的衣物,用着最上等的布匹与金丝银线,绣制出的花卉能引蜂蝶流连。
萧氲瞥见院中的莲花池,中央一朵并蒂莲开得正好。
月光交缠着波光微曳,萧氲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年少时的柳姝怜坐在池边,为那个高大男子裁制及冠礼所用的长衫。男子就在一旁托腮盯着她看,看得她心虚得刺破了手指。
那淳于雁一走,像是将她一双巧手也折走了。萧氲不无哀惋地想。
“姝怜,开门。”她再度开口。
房间内静默无声,只有幽幽烛明。
萧氲拧起眉结,又急又气:“柳姝怜!你到底想消沉到什么时候?”
门应声而开,柳姝怜睁着一双通红的泪眼望她,手上摊开着一小段布料,上面所绣的花朵皆是将凋亡一样的死气沉沉。
“师父,”柳姝怜的声音哑了一半,“我绣不出来。”
萧氲看着她那双微颤的枯瘦的手,忽然一句责怪也讲不出口了……
数日后,道观那边来了位小道长,说是久闻柳姝怜大名,想请她给缝制件衣服。
萧氲原以为自己的徒弟不会再制衣了,但柳姝怜却应下了这门生意。
“他要你做什么?”萧氲问。
“嫁衣。”柳姝怜答。
嫁衣。
柳姝怜裁制过许多耗时费力的衣裳,为达官贵人们制的奢华礼服也不少,却从没有做过嫁衣。
她原本是想一生只做一件嫁衣的。
就做给自己穿。
但淳于雁乘舟离开时所穿的月白外衫依旧飘扬在脑海中,和着青色湖浪,行去她追不到的地方。
柳姝怜渺小的心愿再无法实现。
既然如此,便将这一件,当做自己的嫁衣来做吧。
柳姝怜下定了决心,开始连夜赶制。
她挑了最上等的布料,最坚实的线,最精细的缝制方式,她想做一件绝世的嫁衣。
她边裁剪缝制着,边思考着,耳边蝉声喧嚣,她已经有两夜没合眼。
灯火柔柔地晕开,她面前的一切渐渐模糊。像是坠落,又像是飘升,柳姝怜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寻回知觉的一刻,柳姝怜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姝怜。”
她的头沉沉的,睁开眼睛向前方看去。
“姝怜……”
是那人,手腕上独有的柳叶样的胎记让她一眼认了出来,她难以置信地缓缓抬起头。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月色映入她的眼中,与此同时,本该远在千里外的淳于雁也重现在她面前。
“月楼……”柳姝怜念着他的字,又是惊又是喜又是怒,各种情绪杂糅在一起,形成了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谁让你回来的?”“你怎么还有脸回来?”“我不会原谅你的。”
一时间,这些话挤满了柳姝怜的喉咙,她想这样说,以她的性子也本应这样说。
可她没有。
她隐隐觉得,自己这样说是要后悔的。
万一他真的又走了,真的不回来了,她要怎么办?
柳姝怜向前两步,呼吸到了他身上一如往昔的草药香。
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柳姝怜第一次如此急切地投入淳于雁的怀里,啜泣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淳于雁双臂裹住她纤弱的身体,轻轻拍着她的背。
“你别走……月楼……你别走……”她泣道。
她当年就想这么说的。
可是她没有,他也真的就那样走了。
“我不走。姝怜,我娶你,好不好?”他轻声道。
“好。”
像是美梦成真一样。
柳姝怜哭得很不堪,脸上的胭脂花了大半。
不行,这样可不行。
现在的样子,怎么当新娘子呢?
她要当最漂亮的新娘子,最漂亮的淳于夫人。
如她所愿,她穿着自己缝制的精致嫁衣,含了朱砂,抹了香粉,披上一袭红纱,半掩着面容,做了最漂亮的新娘子。
淳于府的人都惊叹于她的美貌,淳于雁缓步走过来,隔着红纱,用温柔如春水的目光凝望着她,一如从前,一如最初。
身边的声音渐渐淡了,眼前的人也愈发模糊,只有蝉鸣声在加深,飘忽不定的感觉再次席卷全身。
柳姝怜意识到了什么,她瘦削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姝怜,你怎么了?”淳于雁明明就在眼前,声音却像来自远方。
“月楼……”柳姝怜伸出双手,覆在他的脸颊上,感受着那缕即将消失的温度。
“月楼……我好后悔……”她溢出了泪。
晚风绕过她的青丝,将短暂的幻梦毫不留情地吹散,淳于雁的眉眼逐渐消去。
柳姝怜睁开双眼,眼角有湿润滑过。
双手覆上的只有冰凉的布料,没有他的容颜。
于是她想起来,她与他决裂的那一晚,她红着眼睛愤恨地看着他,歇斯底里让他离开河朔。
淳于雁沉默半晌,开口时的声音很轻,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我别无所求,只望你不要后悔。”他说。
记忆里的声音如此清晰,犹在耳畔回响,柳姝怜忽然觉得心里疼得无法忍受了。
模糊的泪眼中,她摩挲着手中的布料,鲜红色泽泛进眼里。
她蓦地想在上面绣一朵莲,黄蕊白瓣,将月色也绣进其中。
莲瓣玲珑而娇纤,洁净得纤尘不染,明亮月轮由素线混银丝绣成,乍看竟隐约有流光浮现。
柳姝怜捧着嫁衣啜泣,数载过去,她终于再次绣出一件令她满意的衣裳。
只可惜,这不是她的嫁衣,她也再没有机会穿上嫁衣。
几日后,小道长来取嫁衣了。
柳姝怜问,是哪位姑娘要成婚?
小道长说,是他师父的女儿寇漪。
柳姝怜看着手中的嫁衣,忽然有些不舍的感觉。
“寇姑娘大婚当日,我能去参加吗?”
“这……”
“裁制衣裳的酬劳,我可以分文不取,我只想去看一看它被人穿上的样子。”
“姑娘莫急,待我回去禀明师父,再做决定。”
小道长倒是不糊弄人,没过几天就带着车马来了。他微一拱手:“师父有请柳姑娘。”
舟车劳顿,柳姝怜坐车坐了很久,久到下车时,身子都有些直不起来了。
敲敲僵硬的腰背,她悄无声息走进了大堂。
大堂里人人喜气满面,都在讨论即将成婚的一对璧人。
柳姝怜谁也不认识,只好扯扯旁边的小道长:“寇姑娘呢?”
小道长说:“还在梳妆,柳姑娘静候一会,成亲的时辰很快就到。”
于是柳姝怜也只得坐下等待着。
在她等得快要睡着时,人群却忽然热闹起来。
新郎和新娘要过来拜堂了。
柳姝怜坐直了身子,想着将会是怎样的女子穿上这身嫁衣。
二人很快便来了,寇漪用红纱掩面,尽管不清晰,但依然能看出那张脸鼻腻鹅脂,姿容柔婉。
她的身材生得匀称而丰满,不像柳姝怜,只是干巴巴的瘦,瘦得只剩下骨头。
华美的嫁衣穿在她身上煞是好看,好看到连柳姝怜都觉得没有辜负自己的绣技。
相比之下,那新郎的喜服就逊色了不少。柳姝怜沾沾自喜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一拜天地!”
众人们欢愉的气氛充盈着整个大堂。
“二拜高堂!”
座上的老人都是一脸欣慰。
“夫妻对拜!”
寇漪转过身,背对着柳姝怜,而新郎的脸出现于柳姝怜的眼中。
二人双双鞠躬。
柳姝怜睁大了眼睛。
“礼成!”
众人的掌声应声响起,而柳姝怜的呼吸却急促起来。
“柳姑娘,你怎么了?”小道长关切道。
“新郎……叫什么名字……”
“新郎是淳于府的长子,淳于雁。”
淳于雁……
淳于雁……
柳姝怜默念着这个名字,被心底骤起的冰霜冻在原地。
倘若这是个巧合该多好……
又倘若,从未认识过他该多好。
柳姝怜恍惚着离开大堂,双腿沉重得如缠上了千斤的重物。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