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疾人小果
小头小脸，小鼻子小眼儿，小胳膊小腿儿，最多一米四的小个子。很多年了，村子里无论男女老少，都是"小果小果儿"地叫着。
小果儿老了，六十载岁月沧桑，在他身上留下了浓重的痕迹，眼角、额头、腮边，深深浅浅长短不一的皱纹几乎刻印在脸上的每一个部位，黝黑粗糙的皮肤犹如烟火燎烤过的老树皮，脊柱侧弯让本就矮小的个子呈s型，由于神经线被挤压，腿部无力，走起路来十分困难。特别是刚开始时，需要调动全身的力量并积蓄到一定程度时才能抬起腿来。
每次看到他一瘸一拐、歪歪斜斜的样子，心里都会有一种心痛的感觉。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始终保持着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和乐观向上的精神，前些年腿脚稍好些，村子里有什么红事白事，他从不缺席，别人不愿意的，他却争着抢着，例如葬事的看坟炒孬，无一例外都会交由他去做。
这些看似简单的小事，对他来说却是很不容易的。离墓地二里路的距离，他要一步一步的走过去，完事儿后再一步一步走回来，以他的腿脚，可以想象是多么的困难。但他从未抱怨过什么，每次都会尽职尽责，受到了乡亲们的一致称赞和好评。
记得有一次他和我说过，夏日三伏，酷热难耐，当他快要走到墓地时，胸闷气短，眼冒金星，浑身上下没有了一点力气，不知不觉中倒在了路边一棵大树下。幸得一位好心的放羊人帮助，他才从中暑的昏迷中醒来。这样和类似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但他从不愿主动提及。
多年来，他与母亲相依为命，虽身有残疾，腿脚不便，却以一种顽强的意志，如同一个正常人一样支撑着这个家庭的一切。养羊、放羊，这个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是他很多年间的选择，也让他为之付出了难以言尽的艰辛和苦累。
每天早晚两次，他都要把一群羊赶到野地里去放牧，春秋尚好，酷热难耐的盛夏和冷风刺骨的寒冬，则让他吃尽了苦头。天边刚刚露出一丝鱼肚白，他就得早早起床，星星满天的时候，他才可以回到家中，无论天气好坏，从不间断。
大雨倾盆的清晨，飞雪飘洒的黄昏，田野里，土路边，堤埝旁，树林中，不知留下了他多少歪歪扭扭的印、多少摔倒在地的身影，泥水里三滚两滚才爬得起来，坚硬的土坷垃把身上卧的青一块紫一块，有时羊群不听使唤，东跑西跑，任他一瘸一拐拼命追赶也无济于事，单单被羊撞倒，就数也数不清。
一日三餐自己做饭，而且还要伺候生病的老娘，虽说有姐姐妹妹，但他轻易不愿麻烦他们，尽可能的自己伺候，除非万不得已，才会让姐姐妹妹来上几天。
尽管如此，却从未见他抱怨过什么，脸上挂着的始终是一副乐哈哈的笑容。老娘去世后，经济负担稍微轻了一些，但脊椎侧弯压迫神经的症状越来越严重，走起路来也越来越困难，双腿不听使唤，半天抬不起腿来，无奈之下，他不得不把养了很多年的羊全部卖掉。
近几年来，病情越来越严重，几乎寸步难行。但每天都会出去看看，自行车成了它唯一的交通工具。说来也怪，一走路就会摔跤的他，蹬起车来却平平稳稳顺顺当当，且骑的很快。公园的林荫路上，城里的大小街道，常常看到他一驰而过的身影。
说起现在的生活，他流露着打心眼儿里的满意，每月四五百元的各种补贴和救济，让他对党和国家的好政策充满了感激之情，更让他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县里民政部门的电话慰问和定期回访，是他不时挂在口边的话题，也常常成为他内心的感恩和自豪。
谁家有个什么事情，他总是提供一些方便，不知道的信息他会告诉你，需要联系的他会帮你联系，虽然都是些小事，却足以反映出他的善良和热情。很多年了，为了村子里的父老乡亲，他一直在毫不保留的尽着自己的心力。
他传递出的，都是一些满满的正能量，特别是对生活的态度，让人刮目相看，赞佩有加。我常常在想，人的一生，怎样才算幸福，怎样才算精彩，身边的小果，让我似乎悟出了什么:只要内心快乐，懂得知足和感恩，即使过着别人以为的卑微生活，一样可以活得轻盈，灵动而多彩。
文字写到这里，几年前一个场景涌入脑海，一阵秋雨过后，土路变得湿滑，开车行至村口，一个矮小的身影出现了，那个走路的姿势一看便知，小果无疑。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天气，这么难走的路，他又要去干吗？我一边纳闷着，一边想停车过去搀扶，却见他一个趔趄，忽地歪倒下去。
小跑着近至跟前，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一边摆手，一边照例笑哈哈地说道:"没事，没事，常有的事，常有的事。"让人不解的是他手中的那把剪刀："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咱二婶的，太钝了，我磨了磨，她年岁大了，不方便去拿，我给他送过去。"
看着他身上湿漉漉的衣服，看着他溅满泥点的花脸，看着他晃晃悠悠站立不稳的样子，看着他乐呵呵毫不在意的表情，眼前这个矮小甚而有些丑陋的形象忽然间变得高大英俊起来，很多年来那种怜惜之意也在瞬间被一种神圣的赞佩敬重之情所替代。
想起曾经自以为是的怜悯，我不禁怀疑起自己是不是以世俗之心度人之腹了。无疑，眼前的小果确属弱势，那需要攒足力气才迈出的一步步也的确让人心痛，但看似黝黑羸弱的外表下，内心的明亮和强大是我们这些肢体康健的人自愧不如的，甚至是我们的惊讶和无法理解。那一刻，曾经以为对方的可怜，成为了内心的自问 : 作为一个健康人，你想到了什么，你又做了些什么？
浸过雨水的泥土蓬松着，散发着一股别样的气息。我弯下腰，扶着他一步一步向二婶家走去。一丝可怜之情再次泛起在心中，这一次，不再是眼前看似歪歪扭扭低微卑琐的小果，而是指向了高高大大健康硕壮的自己。是啊，有人用有力的双腿闪展腾挪，变着法子躲避着那些泥泞，走得笨拙且沉重。有人拖着残疾的身体，毫无顾忌地走在那泥泞处，却过得满足而轻盈。
一样的天地，一样的日子，我们是不是应该仔细地想一想，路到底该怎么走，人的一生怎样才能更有意义？
午后的阳光穿过云层照在小果身上，一闪一闪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答案不在别处，就在身边，就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