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你还好吗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村子,村子坐落在绿洲的边缘,再往北驶去,就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了。
沙漠里全是沙子,这是小超告诉我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特意皱了皱眉头,嘴角调皮地往上翻了翻,露出一口大白牙。他的脸色是黢黑的,甚至连脖子、手臂都是黢黑的。满脸泛白的地方,除了牙齿、白眼珠,就只剩下抬头纹的缝隙。
这里的树很少,据说很难种活。整个村子里最大的一片树林,就那么两排大杨树,长在小超单位的院子里。那片树从老远老远就能看到,已经成为当地的一道风景和那个小小站台的标志。
白杨树为什么就你们院子里能种活树呢?我问道。
我们院子里打了一口深井,80米,什么时候都有水,这是其一,其二我们历代官兵都用心呵护这片树啊,天天浇水,年年栽树,最后活下来的大树也就这两排,它们比站里最老的班长还老呢。后来,我们也种了很多树,但种一批死一批,再补一批,年年累积,如今院子里也有幸存下来的第二梯队、第三梯队的树了。
这样子啊。
是啊,真不知道当年那些老班长的老班长是怎么种出这些树的。
谈话好像就此陷入了僵局,小超开始看着窗外,一言不发,思绪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顿了那么几分钟,我问道。那老百姓为什么就种不出那么多那么大的树呢?
小超把撒出去的思绪往回收了收,眨巴了一下小眼睛说道。老百姓也想种树啊,投资不够就种不活,关键还是缺水。
缺水?吃的水也缺吗?
平常不缺,冬天时老百姓自己家里打出的浅井就没有水了,吃水也成问题了。
那怎么吃呢?
老百姓用架子车拉上自制的水箱成群结队的到我们单位来拉水啊。几乎每年都如此,到冬天我们也特意派两人专门组织给老百姓供水,在保证我们自己生活用水的情况下,尽最大可能地给他们拉来的水箱注满水。
自制拉水车我心头忽然那么一震,年年如此?
是啊,年年如此。我想,缺水与供水,可能最能够证明部队和老百姓之间的鱼水情。
噢,这连水都吃不上的地方,为什么不撤出呢?
小超停了下来,憨憨地一笑说,我们有职责,老百姓有家业啊。
我心里想,这连吃水都困难的地方,得有多苦啊。
小超说,前面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沙漠。后面就是一个个村镇,一个个小县城,直到一个个城市,我们退能退到那里去呢,前几年已经是沙进人退了,成村成村的人往内地跑,一个个村庄被废弃,逐渐被沙漠推进,掩埋,最后埋在沙子底下无影无踪了。这几年好不容易守住了这条底线,沙子再没有往前走一步,人不能再退了。
不过现在,好多了。不仅守住了底线,而且开始反攻。小超说到这个地方,不禁有些兴奋,本来不大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随着白眼珠被遮掩,整个脸蛋除了牙齿,真的再没有任何一点泛白的地方了。
那是怎么个反攻法呢?
种树啊,成片成片地在沙漠里种树,成千上万的人在春天解冻的沙子里低着腰,在沙漠里一棵棵地种树,场面很壮观。他说的很投入,有点洋洋得意。
你去过?
是啊,不仅去过,而且还种过啊,每年都去种一次,再浇上一次水。
一次水就能种活啊?
唉,哥,沙漠里种树可不像咱内地种树,挖个坑,埋点土,数个一二三四五就成了。我第一次被排长带上去种树的时候,看到那么宏大的场面也蒙圈了。当时是四月份左右,虽然已经到了春天,但是沙漠里的风吹在脸上,还是像刀子划过来一样,我们一个个带着满脸的红二团,扛着锹,跟着排长走着,越过了老百姓最前沿的一片瓜地,就是一片灌木,这些灌木虽然稀稀拉拉,但看的出来是人为栽种保护这片耕地的。
再往前,就是一望无际的沙漠,真大啊,沙漠里全是沙,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早到的人群,都在划分着种树的场地,我们也被分配了一块,但是最靠近沙漠的,还得往前走好多。当我们跟着排长,穿过这些人群往前走时,却看到满地都是麦秸秆扎成的线条,把这块沙地打成了一整片一米见方的格子,好像学生的作业本一样。
草方格那扎这些格子干什么用呢?
我当时也纳闷,盯着这些草方格问排长。排长在台站三年了,每年都来参加种树,他得意地笑笑说,小伙,不知道了吧,你看这整片沙漠像不像小孩的作业本,其实老百姓管这个就叫做草方格。这草方格学问可大了,不光一米见方,重要的还是地表下也有半米呢。
啊,这么玄乎,干什么用的?沙漠里风太大,不扎上草方格的话,种再多的树一风就连根拔起了。所以把沙子用麦秸秆打成方格,就好比用钢筋给混泥土加固一样,这样把树苗栽在方格中间,大风就刮不跑了,也才有机会成活啊。
小超说,当时他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草方格,忽然理解了一句话,一句很斯文酸腐的话,叫什么来着“以地为纸,书写春秋”。这些密密麻麻的人弯着腰,在沙漠里一格格的“书写”着。
书写是的,他们填进草方格的也并不是什么树苗,而只是一种灌木,跟刚才他们越过瓜地看到的一样的灌木。
这种在当地被叫做“梭梭”的灌木抗寒耐旱,能耐住沙漠的酷暑严寒和干旱缺水,只有他们在草方格里立住了脚,坚守住了脚下的土地,沙漠才会慢慢被驯服,结块成土,也才适合种树苗。
说到这里,小超很动情,他说,这地方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特别是冬天的时候,遮天蔽日,指不定满天飘舞的除了沙子,还有没有扎结实的秸秆。
听到这里,我慢慢理解了,最近几年雾霾虽然多了,但沙尘暴确实少了。原来是有那么多人在防沙的第一线为我们种下一道道防风墙。
小超是我的表弟,一名边防战士。他说,他们只是在工作之余参加沙漠里的种树,平常能做到的也就是站台前后的绿化。
我忽然有点感慨,我们这些战士岂不是就像沙漠里那些梭梭,抗寒耐旱,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他们经历的不是一线的战斗艰险,却是日复一日生活的不便和辛苦,但他们仍然在部队赋予的职责之外,主动担负起力所能及的防沙治沙任务。
梭梭昨夜刮了一夜的风,半夜我醒来,忽然记起小超说的那些卷着沙子和麦秸秆倾荡在防沙第一线的风,还有众多低头弯腰在一望无际的沙漠草方格里劳作的防沙治沙的人们。
起风了,你们都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