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像 针 尖

2017-09-20  本文已影响0人  雪水温

1

在雪水温,你的目光永远无法抵达穷尽之处。那里的大地,不是书法班上的横平竖直,有着广袤的、无垠的、一马平川的宏大气势。在那儿里,你站得再高,也不一定望得更远;你走得再远,也会发现你仍在山的这一边儿。是的,山在大地的任何一个方向,任何一个角落,你的脚步被阻隔了,你的视线被阻隔了,你的心也被盘亘在这片大地上起伏的山峦,阻隔了。

小时候,我一定认为那片土地是天底下最大的地方了,换句话说,我大概曾经认定,它就是天下。它如此之大,它的上面明明就是整个天空。秋天到了,大地成了晚霞照耀下的海洋,对,一定是海,比天大的东西只能是汪洋的大海,麦浪在大海上漂浮,汹涌而又澎湃,金灿灿浩瀚无边。大地丰收了,丰收的大地在摇晃,在呐喊,丰收的大地惊艳而又迷人。

2

如果把成熟的大地比作丰硕的女人,那么,香软温热的、诱人的馒头,是不是就是饱满丰实的乳房?

自婴儿起直到童年时代,我对母乳的依赖,如同小兽对吸吮的本能需要。那些诡计多端的村妇曾帮助母亲想过很多办法来对付我,抹辣椒、抹腐卤,有一次她们甚至弄来新鲜的鸡血涂抹在母亲的乳头上。但是她们低估我了,她们以为我是三岁两岁的孩子呢,我都八岁了,我拿着小手绢走过去,轻轻地将腥红的血擦去,忍着委屈的眼泪,把母亲的乳头含在了嘴里。

山脚下,泥草屋,麦垛高耸,炊烟袅袅,母亲,粘着面扑儿的双手,面案上白白的馒头,灶火正旺,烟雾缭绕。

三十多年前,放学归回,我最先奔去不是灶台上热腾腾的馒头,而是面案边揉面的母亲。我无比仗义地撩起母亲的大襟,脏兮兮的双手捧起干瘪的乳房,猛猛地吮上几口……

许多年以后,我回到家里。像每一天放学归来,我在厨房里打转,我在寻找。我终于在碗柜里找到了馒头。但这是馒头么,它是方的,仿佛一个个令人生疑的面包。

我很生气,甚至都有些愤怒了,这是蒸的什么馒头?

母亲从东屋里走出来,满脸疚意,像做错了什么:手脖子不扛劲了,揉不动,用刀切了……

不是馒头背叛了我,遗忘馒头的,是我自己——上次放学以后,我的确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家了。

3

小区院子里来了一家馒头铺,透明的落地玻璃窗,明档作业,干净的面台,不锈钢拌面机,煤气锅上高高一撂蒸屉,一家伙下来足够院子里所有人吃上一顿。晚饭前,我扔给七岁的儿子一块钱,让他去铺子里买两个馒头回来。儿子对花钱的事儿很热衷,帐目算的也可以,登登登地跑下楼,一会儿工夫又登登登地跑上来,一手拎着方便袋,里面是一个凉透了的馒头,一手是四枚更凉的硬币:六毛钱一个,买两个钱不够……儿子的脸上毫无委屈,甚至冷静得很,差两毛钱吃不到馒头,很正常嘛。

我很委屈,我在心里都生气了。但我是一个懂得克制的人,即使面对吃的问题。我不可能呼一下子站起来,跑下楼去,找到馒头铺子的老板,质问他馒头为什么卖六毛,而不是五毛,要不干脆一块钱一个好啦?没道理嘛。

我不知道是哪里错了,我只是觉得,这个馒头哪里不对劲儿,却又天经地义。

馒头是大地赐予庄稼人的一滴滴乳汁,它与那颗被称为海洋之心的钻石不同,它拒绝讲价,因为它太卑微。

因为它是馒头。

4

我总是想起许多年前的一对哑巴夫妇。他们在城南的一个十字路口搭了个馒头棚子——我只能叫它馒头棚子,实际上它是一辆可以移动、随时可以撤离的三轮车。我曾经的一位恋人就住在这个馒头棚子对面的胡同里。年轻人谈恋爱嘛,心情不错,饭量也跟着不错。令人惭愧的是,每次在她家吃饭我都吃不太饱。

这是为什么呢?是小小的自尊么,还是不自信?

也许这些理由过于复杂,对一个吃惯面食的乡下人来说,我只是吃不消城里的干巴巴的米饭罢了。

那么怎么办,总不能和一脸严肃、满眼挑剔目光的恋人的妈妈说,你能不能给我蒸一锅馒头吃?

那不是找死又能是什么。

所以,每次在她家吃过饭,我就溜出来,来到十字路口的哑巴夫妇那儿,来四个馒头,正好一块钱,站在棚子旁边,一口气干掉,然后故做轻松地回到恋人家来。

是这样的。哑巴夫妇蒸的馒头,不用汤,不用菜,咸菜都不用,就可以吃得饱饱的。

5

我特别怀念站在马路边大口大口嚼馒头的那些旧时光,倒不是我依然憧憬那个傻头傻脑的恋爱时代,我实在是受用那样的一种吃法,你吃得到人间的烟火,你闻得到庄稼的气息;你眼前看到的不是车水马龙,不是人头攒动,而是麦浪滚滚、金色斑斓。你的心里贪婪而富足,仿佛有无数个馒头堆在这里,云蒸霞蔚,虚无飘渺却又无比踏实,你大可以这样鬼鬼祟祟吃下去,吃下去,然后轻松自在地走到人群中去,走进你对都市的热恋中去。

有一次去城南,原来那一带的平房全扒掉了,落成了一个很大的超级市场,巨幅的明星图片高高在上,招摇、妩媚,令人鼓舞。

哑巴夫妇的馒头棚子依然在那儿,像针尖上的一滴阳光,停在那儿,与你分享全部昔年。

故乡还在那里,麦田还在那里,就在那里,永远在那里,——这的确是令人泪流满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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