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都 废城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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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城 (1)
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上司突然问我一句话:
“你觉得人的一生有多长。”
60年,我说,章程上写明了。
他说我知道人的一生规定了是六十年,但有时候,不免还是觉得,其实每个人的人生,可能都不一样长。
我不解地看着他。
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有时候我觉得,可能说时间并不是一个度量,而是一种错觉也说不定。”
可是时间是一种非常标准的度量,我说,你这究竟突然间在说些什么,要不要我替你换一杯酒?
“不用了,我这杯就很好。”他说着,把酒杯放下。眼神盯着桌面不动。
我低头忙着吃菜,也没太在意他突然间发的疯。
“可能有天你就明白了。但现在你还没法明白。”他愣了一会,突然说。
我说你最好期待我不会明白,我觉着要是哪天我出去和人这么说话,可能会被当作亚巴顿的人抓起来,那岂不就尴尬了。
说完我笑了笑,抬头看他。
他没有笑。
“你最近有在做梦?”他看着我,突然问。
我说很少了,药也几乎没有吃。
他点了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吃过饭我们从低矮的小餐馆里钻出来,我看到鞋上沾了些东西,就蹲下身去清理,清理完了站起来,看到他在一旁,正仰起头来看着上方。
我抬头,穹顶是一片模糊的黑色,一如往常,看不到什么吸引注意力的点。
看什么呢,该走了。我说。
“你可曾看过这穹顶?”他一动不动。
我说当然看过,谁没见过穹顶。
“不是那样的看,我是说,集中注意力地去观察,站在一个地方好好看看笼罩在我们头上的这块土地。”他说。
我没接话。
“以前我和你一样,对上面的事不感兴趣。但现在我有时候往上看,会开始想,顶层的人,他们抬头时会看到什么。”
沉默了一会,他突然又说。
顶层?我有点疑惑,顶层是什么?
“就是,最上面。比一切的上都要更上,一直到巴别的最顶端。”
我说很难想象,从未听说过那样的事,巴别哪里会有顶端,就算有顶端,恐怕终我一生也不可能走得到。
你现在的说话方式有些像亚巴顿的人,半晌,我说。
“可能多少受了点影响。”他收回了视线,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
如今回想和他最后一次见面,大概只能记得他的这些胡言乱语。时间,顶层,尽是些无法理解的东西。就如同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在他的三十九岁即将过去,即将能够享用梦的快乐的那一天,用最愚蠢的办法结束的自己的生命那样。
可能终我一生也无法理解。
处理完他的遗体的第二天,我沿着铺满了荧光灯的小道,一个人从街面上走下来。我的上司离开了,这意味着我要接替他的工作,并且如十年前他接过我的手一样,去开始培养下一个守梦人。
如同其他千千万万个守梦人那样。
小道的尽头,是一扇冷铁的门。门敞开着,黑色的小路在视野的尽头被门里浓重的黑暗所吞噬,只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孤零零地站在门前。
我走过去,看着她的脸。
291号?我问。
她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我不太喜欢的一张脸上充满了陌生和畏缩。
我没有多看她,只是擦肩而过,走进了大门里。她见我走了进去,脚步声踟蹰了一下,不过还是小碎步跟了上来。
“您,您是……上司?”她小声问。
我点了点头。
她没再说话,只是跟着。我也没有什么话题可挑起来,就沿着黑暗一路前行。没过多久,四周的灯突然亮了起来,照亮了雪白的大厅。
从今天起这就是你工作的地方,我背对着她说。接下来我会给你讲述你工作的内容,如果你有疑问,在我停下来以后再问我。
她没说话。
我们现在的这个大厅,我说,是不尘室。梦床不能接触外面的尘土,也不能照到巴别的荧光,所以需要一段完全黑暗的路径来进行隔绝。经过这段路径的人也会被净化,当然,事实上也只有你我这样的人才会走进来。
“那那些做梦的人呢?”她问。
梦主的路是另一条。我说。这条是属于守梦人和访客的路。
“我以为梦床是不会有访客的。”
偶尔会有。我说。
我觉得她可能并没有把我先前的话太放在心上,不过也无所谓,我也只不过是在模仿第一次见面时上司的话而已。他那个人从前就是这样子的,冰冷,独断且无情。
所以我也想不通他那样的人为什么最后会变成那个样子。
“所以我们需要做什么?”她问,“章程告诉我我要到这里来,成为一个守梦人,可是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你要做的事很简单。我说,我们负责看守这些人。这些在这里做梦的人。
“这些人都超过了四十岁?”她问,“我听过一些说法,过了四十岁的人会长出白色的胡子,皮肤萎缩,腰也会直不起来。”
有时候会这样。不过刚开始不会,我说。
正如你所知,那些为了章程,为了人民而劳动了二十年的人们,会作为理所当然的回报,被送到这里来进入梦境,直到他们的身体达到六十岁。我已经劳动了十年,而像你,你们这样二十岁的青年,你们刚刚结束社会对你们二十年的养育,是时候开始用工作回报这一切了。
“我知道的,”她说,“成长,工作,最终迎来幸福的梦境,这就是章程一直在告诉我们的。”
很好,我说,你被教导得很好。
走过不尘室,里面就是梦床。
梦床是一个巨大的,白色的蜂窝状结构的建筑。一排排的玻璃容器在无数轴线上排列,里面装着沉入梦乡的人们。梦床的最上端的入口处被带链传送进来的,是那些刚刚进入梦乡的人,他们的玻璃棺会在二十年的时间里在这个巨大的轴线结构中缓缓移动,最终被送到肉眼已经很难辨识出来的,遥远的最下端。在那里,人和玻璃棺会被机械一同拆解,重新被社会回收利用。
而负责监督这一切的运行,就是这十年来我在做的事。
也是从今天起她要做的事。
我带着她环绕着这一层的平台走了走,就直接走到了上层。我记得往上四层的位置,那里有一带,我之前正准备查看和记录状况。
“那个……请问?”正当我拿出纸笔记录巡查档案时,她突然在我身后拽我的衣角。
怎么了?我没有回头,随口问道。
“如果我在这里看到了……空,空的玻璃棺,那……是正常的吗?”她有点紧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猛地转身扑到栏杆处,向外望去。距离我眼前大概三米处,有个编号94968的玻璃棺,正镶嵌在传动轴上,和其他玻璃棺一样静静地移动着。
只有一点,和其他的玻璃棺不同。
它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