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煮雨，我还记得你

在我们一生中，会渡过一段非常漫长且极度阴郁颓丧日子，否定一切、怀疑一切。有一个和我一样满载生命负荷的人，路过我人生三年。

高一上半年，文理分科，数学白痴和物理弱智让我毫无余地且毫不犹豫的选了文科。迷迷惘惘度过了大半年，以全年级425名的成绩分到了文科普通班。新教室和原班级只不过隔了一顶天花板，只不过是从一楼到二楼的距离，但对我而言，生活天翻地覆。是的，我不甘心。

在二月某一个阴雨绵绵、潮湿晦暗的日子，开学了。我抱着一摞厚重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走进新班级，找了最里排第三桌靠窗位置。我需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将狼狈不堪藏好。

那天，他从夜幕中走来，手里拿着几张A4纸。全班的目光霎时集聚到他的身上，等着他说话。我在角落里瞥了他一眼，几根油腻的刘海挂在脑门，墨绿色衬衫浅灰色裤子，其貌不扬穿着随意，站在讲台上低着头说了几句场面话，接着按照程序布置新班级的事务，选班委。我能感受到，他和我一样，对事物的热情降到了零点。

我黄粱梦醒，发现自己一无是处，雄心壮志变成了荒唐可笑。循规蹈矩过着比白开水还要平淡的日子，睡眼朦胧中看见各科老师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来又随着下课铃声走出去。接受现实，除了麻木写完一张张卷子，完成一章又一章的练习，让无穷无尽的乏味枯燥压抑蹂躏我之外，我毫无办法，因为这是让成绩变得好看一点的唯一方法，不是吗？

沉默是我对抗它唯一手段。下雨了，窗外有一只黑鸟在草坪上扑棱湿漉漉的翅膀；天黑了，对面的重点班教室灯火通明，我竟有点嫉妒他们。偶尔会自虐站在走廊上，让冬天的冷风把我吹醒，一株半死不活的木棉花蜿蜒扭曲的枝干刺向灰茫惨淡天空，像极我人生一样苍白的颜色。

再也没有那一段时光，让我活得如此清醒且克制。我明白，一个人想要做出点成绩，都要学会自救，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帮你。但是，在这条通向孤独平凡的路上，还是收获了温暖和感动。

毕业后，我在已如一潭死水的高中班群里看到有人发了一段视频，不到一分钟，我看了十多遍。因为是远距离偷拍，镜头只捕捉到了他的上半身，画面被高高堆起的课本练习册和前面同学的后背填充，熟悉的教室却恍如隔世，他在上面绘声绘色声情并茂的说着话，伴随着他停顿的是哄堂大笑。虽听不清楚，但我知道他讲的是他那位流鼻涕的同桌。

那天，我记得他说，我们同学一辈子能见上一面很不容易，要珍惜彼此的缘分，要多包容多理解，有些事情不必斤斤计较。

我放下手机，看着满攒黑压压人头却一个人都不认识的自修室。是啊，一期一会，难得一面，世当珍惜。

那个会在我拿着练习册是问他问题却骂我是猪头的班主任。

那个会悠悠走到我旁边说我用水缸喝水的班主任。

那个会一脸无辜抱怨我太凶说他怕我的班主任。

那个会毫无客气的吐槽我粗鲁的班主任。

那个会在我请假时偷偷跟同学说我去相亲的班主任。

那个会听我絮絮叨叨说话的班主任。

如今，对着巴掌大画面，往事汹涌。

冬日凛冽，寒风瑟瑟。高三过了大半年，高考百日备战即将拉开。我们对未来感到迷茫。我问他，如果考不好怎么办啊。他说，我们还有很多选择，前途一片光明，不像他，一辈子就这样了。

夏夜燥热，夜幕高悬。我和他坐在教学楼外的石凳上说话。我是因为几次联考发挥不好心情压抑，他是最近赌球输了十几万还被老婆逼着买房。我们絮絮叨叨了两节晚自习，并没有得出任何实质性的解决方案，但是我就是在他一次又一次的倾听和关怀下走过了高中三年。

他曾不只一次的告诉我们，这是他最后一次做班主任，他想退休了，回家养猪种菜。我问他多少岁了，他不好意思告诉我快五十了，我不以为意。直到有一天，我转头看到他中分线上的白色发根，才知道他一头黑发全是染的。原来，时间是这么可怕。

那个喜欢打篮球直到把牙磕掉的人，那个喜欢骑着自行车在城市里游荡的人，那个在斜阳下跳上末班车送喜欢女孩子回家的人。如今，倚在走廊的围墙上，对着幽蓝冷调夜空，一言不发，在夏夜晚风中吞云吐雾。

他有一个女儿，那时六岁，扎着两根麻花辫，脸蛋圆圆十分可爱。时常来班里美其名是帮爸爸监视姐姐哥哥学习，实则是来搜刮零食，会双手叉腰撅起小嘴甩着两条大辫子跟我们撒娇，可爱到让人受不了。某个周六晚上，有个男生撞见了班主任，说他正骑着自行车载着他女儿在操场上绕圈。这或许是在知命之年里，我所理解的岁月静好吧。

高考结束那天，我回到教室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当时，教室一片狼藉，三三两两的同学挤上讲台和班主任合影。不知他什么时候走到我身旁和妈妈寒暄几句之后，问我怎么不留下来吃散伙饭，我苦笑道：疲惫了，想回家了。

他就站在我身边，静静看着我，彼此沉默着。我仓促匆忙的离开，一句再见都没有说。还是那件墨绿色衬衫浅灰色裤子，在我的视线中消失在四楼楼梯口，消失在我流年失所无所适从的青春里。

时间会改变我们吗？从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到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学会践踏尊贵的自尊修炼成比城墙还厚的脸皮 。我们没有一个人可以逃过时间的腐蚀。只是，我相信我们会变得更好、更坚韧、更强大。我理解了笃学精思，做到了实事求是；他知道释怀和放下，教育我们要学会珍惜 。

一天和无数人擦肩而过、一年遇见千千万万形形色色的人、一段漫长时间里还要学会和性格迥异的人相处，但你生命是否出现了这样的一个人，能让你多年后想起，想起后忍不住偷笑，偷笑后久久不能平复，直到眼眶湿润，直到分不清到底是开心还是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