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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乡是故乡(六)

2019-03-28  本文已影响11人  宣伶俐

第一次使大钱

      春节前后,接连喝了几场喜酒,感觉这婚礼是一场比一场热闹而奢侈。正月初六,一个亲戚结婚,婚礼设在豪华的同方豪生大酒店。主人家除了置办体面的酒宴供来宾享用之外,新郎新娘还向亲朋好友撒红包庆贺。儿子也顺手捞到一个,是张五块钱的福利彩票。

      我是个十足的“刘姥姥”,见的世面少,不仅进大酒店宛若进大观园,更对新人天女散花似的向众人散发红包瞠目结舌。 红包虽小,但于我毕竟是第一次,所以直惊叹这婚礼实在办得有点气派。

      我的生活一直平平淡淡,从未富得流油,倒也未曾穷得叮当响。有个工作,靠力气挣钱,三餐管饱,也就知足而长乐。但不知怎的,由人家婚礼撒红包使钱,令我联想到了自己人生中第一次使大钱的往事,此事至今想来还是颇感有趣的。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还是计划经济的时候。我大概八九十来岁的样子,应该刚读小学二三年级。我和弟弟跟着妈妈生活在街亭镇(那时叫公社)一所叫“浮塘”的学校里。记得那时候生活条件都比较艰苦,很多东西都是定量供应的。比方火柴啊,肥皂啊都需要购货证才能买到,香烟、老酒、米面、布料都是要凭票证的。当时不仅能买到的商品少得可怜,商店也是稀罕物,常常方圆几个村子才只一两家。生活在学校里的我们,买点东西需步行两三里到茅塘顶村去,那里有家绝无仅有的小店,店主是个中年男子叫生根。

      我打七八岁开始,就喜欢为父母跑腿去小店买东西。常常是在周六的傍晚,父亲从街亭初中放完学,骑上自行车到茅塘与我们娘儿仨团聚。周末的晚餐因为父亲的到来而显得丰盛起来。父亲常常会从镇上带点小菜过来,到学校食堂香喷喷地做了给我们吃。然后唤我带上几毛钱去生根老板的小店打上一斤老酒,买点酱油或火柴啥的。去小店买东西是我的快乐时光,我常常是连蹦带跳一路歌声不断,因为打上老酒,买好东西回家,父亲的晚餐也做得差不多了,难得打打牙祭,小孩子有好吃的总是显得很兴奋。唯独有一次例外,那也是我第一次使大钱的时候。

      记得那天是上午第二节快下课的时候,妈妈到我们教室门口,冲我招了招手,我便跟她来到学校门口。妈妈说家里的草纸用完了,叫我快点去茅塘顶小店买一刀过来。妈妈左摸右摸掏遍所有口袋也找不到零钱,最后只得给了我一张十元大钞,并再三嘱咐我,把钱拿牢千万别在路上掉了。

      就在这个时候,学校的大喇叭响了,一队队学生从教室里出来走向操场准备做课间操。我和妈妈被人群冲开,我使劲踮起脚问了妈妈一句:“买几刀草纸啊?”按例是买一刀的,可那天我拿的是大钱(我妈辛苦一个月也只能拿到三张),我感觉心里没底了,便追问了一句。

      我妈正跟着学生队伍往操场去,听我问,就远远抛过来一句:“一刀。“偏巧”诸暨话“一”跟“廿”的尾音是一样的。加上大喇叭的声浪盖住了妈妈的声音,我确信自己听准了是“廿刀”,便自信满满地往小店跑去。

      生根老板正在柜台里边跟人聊天,见我急抖抖跑进小店,忙从柜台里探出头来问我买点啥。我一边高声大气地唱道:“廿刀草纸。”一边把那张十元大钞高高举过头顶去。

      两个大人都瞪大了惊异的眼睛。生根老板是认得我我爸我妈的,附带也认得我这个小不点。我妈在茅塘山教了十多年书,我们姐弟两个都在那里出生,成长。颇有点“反认他乡是故乡”的味道。老板说,你听错了吧?不会一下买那么多吧?我底气十足:“不会错的,我问了两遍。”

    生根老板显出老大的不放心,他从里间窸窸窣窣搬出一大捆黄霉草纸,拿到柜台上,然后跟我说:“你看,这里是十五刀,廿刀的话还有小半捆,你拿得了吗?”

      我踮起脚一看,立马傻眼了:十五刀草纸,厚厚实实一大捆,叠在一起比我这个人还高呢。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生活用品远没有现在这么讲究,擦屁股用的手纸,都是又黄又厚又粗糙的纸张,一刀草纸差不多就有两寸来厚,这已经算是讲究点的人家了,有些人家连这种纸都舍不得用。我一下子买这么多草纸,差不多要了人家几年的量了,难怪生根老板要起疑了。

      到这个时候,我还死要面子,坚信自己没有听错,死犟着不肯松嘴。这主要是因为我那时年纪尚小,做事不过脑子,同时对用钱也压根没有概念,不会计算。

      生根老板见我不松口,便仔细把一捆草纸细细用绳子绑好,然后找了余钱放进我的口袋,再把草纸提起来小心放到我的嫩嫩肩膀上:“先背十五刀吧,不够再来,如果错了,背回来退钱,没关系的。路上小心一点,慢慢走。”

      我在八九岁的时候背着那个庞然大物,三步一喘,五步一歇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都有人好奇,一路都有人询问我。那时候,我要走过一口很大的水塘,一群大妈们在塘埠头洗菜洗衣,看到我,个个抬起头来,惊奇地跟我打招呼:“许老师个囡,买噶许多草纸,你妈要生毛毛了?”

      我无暇回应他们,也没法扭过头去跟他们说话。我歪着脖子,踮着脚,一步步小心往前探,我一门心思想要那条路短一点,好让我快点到家。经过一路的折腾,我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气喘吁吁地终于把那一捆比我身高还要长的东西搬到了学校。

      我把草纸往食堂门口的洗衣板上一摔,转身到妈妈的办公室找妈妈。妈妈见我满头大汗,满脸通红的样子急问我怎么去了那么久,是不是丢钱了。我看看办公室的挂钟都快到午饭时间了。忙把口袋里的钱胡乱抓出来给妈妈。妈妈数数了数,果然少了,一下沉下脸来:“怎么只剩这么点?掉哪了?”我分辩说:“没掉啊,生根叔叔放我口袋里的。十五刀草纸,是要花那么多钱的。”妈妈一听,我买了十五刀草纸,气不打一处来:“个斩头噶,买噶许多草纸要当饭吃啊?”我一看妈妈的神情不对,拔腿就往食堂门口跑,再次扛起那捆物件,狼狈地冲出校门去。

    妈妈没有再追出来,因为午饭铃响了,很多茅塘顶的学生涌出校门来,回家去吃中饭。两三个高年级的同学跑上来,从我背上接过草纸,帮我抬回小店去,说是妈妈吩咐的。

    回小店的路走得很快,因为我身上没有了负担。可我的心里难受死了,我感觉特别尴尬。经过大塘埠头的时候,我的头低得不能再低,我怕再次遇到哪些长嘴的大妈们,怕她们笑话我。

      好心的同学一直帮我把草纸抬进小店。生根老板只嘿嘿一笑,二话不说 ,就另拿了一刀草纸给我,再把余下十四刀草纸的钱也算清了还我。

      我紧紧捏着那把零钱和草纸,回到学校。妈妈已经替我盛好饭,在办公室等我。办公室里还有几个老师已经吃过饭,见我回来,都善意地笑了。有人跟我开玩笑:“玲啊,什么地方听来的草纸紧张的消息啊?”我感觉无地自容,如果地上有条缝,我肯定会钻进去。

      只一顿饭的时间,我买十五刀草纸的事就传遍了整个校园。午饭后,我回教室。同班的同学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谈论起这件事。有人问我事情始末,有人“夸”我力大无穷,更多的人笑得捂着肚子喊疼。其中有个男生,我已经记不得名字了,大声替我喊冤说:“上海人买草纸一直是一打一打买的,这有啥可笑的。”大家都惊服他的见多识广,几个笑得最凶的同学,也没趣地走了开去。我当时对那位同学是心存感激的。为了买草纸的事,我自觉溴大了,是那位同学替我解了围。

      此事已经过去四十年,物换星移,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现在的十块钱已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只够一碗面钱。但在四十年前,那是何等的大气!在那个物质并不富裕的年代,民心却是那样淳朴。生根老板我固然不知道他是否还健在,但他当年的那份善良正直与宽容,是我至今难忘的。妈妈把一张大面额的钞票轻易交给我一个不通世事的孩子,发现我做错事后,也没紧赶慢赶地着急,可见,在她心里钱或许并没那么重要,她对茅塘山人是完全信任的,信任到老幼无欺的程度,认为大人是绝不会欺负小孩子的。那个时候的妈妈也许压根就没想过将来的某一天,世界会变得充满铜臭味,人心会因为钱而变得越来越难测,终而至于出现拐卖妇女儿童,贪赃枉法的事情。这世界什么时候能够回归自然,回归清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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