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

01

“去给你妈拿痰盂。”

“拿痰盂干嘛呀？”

“漱口。”

“…哈哈哈哈哈。”

这是某天清晨，姥姥与我的对话。那时姥姥患有轻度脑血栓，但并不严重，只是偶尔会口误说错话，心里却明白的很。不知道为什么，提起姥姥，在这些零碎的回忆中，这件事总会跳到时光胶片的第一帧。记得上小学时，每逢暑假，我们一家人都会去姥姥家住几天。有天早上妈妈正要去卫生间洗漱，姥姥口误对我说了这样的话。那时我们三个人站在客厅笑成一团，无论过去多少年，妈妈与姥姥的笑容，都是不允许被篡改的回忆。

姥姥出生于上个世纪的20年代，在那个年代出生的人，从小就要学会劳作，毫无娇奢之生活。内战、抗日、解放战争、文革、改革开放，随着岁月的变迁，仿佛什么都经历过了。姥姥读的书少，她能做的就是照顾好姥爷，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姥爷在不到20岁的年纪就来到北京谋生，起初是在小饭店洗碗，冬天时寒风凌厉，水凉刺骨，双手被冻的红肿，几乎不能弯曲，龟裂严重。晚上只能睡在桌子上，把两张桌子拼到一起，盖上铺盖，清早时再将铺盖收回到一件极小的杂货间里。如此的生活持续了很久，周而复始着。后来经人介绍到大一些的饭店工作，条件总算有所改善，姥爷为人要强，除去竭尽全力的做好手头的工作以外，还自学的不少技术，就这样踽踽挨过世间磨难，颠沛辗转毫不退缩，而后终于拖家带口在北京稳定下来。

姥姥和姥爷本有五个孩子，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听妈妈说二儿子在很小的时候患病去了，所以我只有一个舅舅。舅舅是长子，妈妈是大闺女。妈妈在两岁的时候，因被房顶突然出现的一只黑猫吓到，整夜整夜的发烧。后来高烧不退，烧坏了双腿，患上了小儿麻痹后遗症。姥姥和姥爷带她跑遍了北京的各大医院也无济于事。从那时起，姥爷的背就是妈妈的天地，姥姥的爱就是妈妈的阳光。由于妈妈常年行动不便，需要架双拐才可以走路，平日不方便来回奔波。所以每逢假期，我们一家三口都会去姥姥家长住一阵子。

02

儿时的我很喜欢住在姥姥家，老人家起的早，每每我在熟睡时，就能听到姥姥走动洗漱的声音。而姥爷多半是在打扫卫生，每天都会擦去桌子上的浮尘，再认真仔细的拖地。早饭过后，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消遣。我喜欢趴在鱼缸旁边看金鱼，看它们摇晃着尾巴，装点了波光粼粼的水；我喜欢站在阳台上看姥爷栽种的植物花草，偶尔也会为它们浇水，花红草绿生生不息。当然，最喜欢的还是黏在姥姥身边。我喜欢她教我玩盘棋，一直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棋。只记得棋盘上面画成迷宫一样的红色线条，好像还有蛇头和蛇尾。棋盘因反复折叠已经快要烂掉，用胶带粘了很多次。现在想来，早已不记得这副棋的玩法，只记得那时满心欢喜的自己，踮着脚尖从书柜上拿下棋盘，再飞快地爬到床上，依偎在姥姥身旁一起玩。

姥姥很喜欢给我讲故事，讲述旧社会的事儿，一遍又一遍。她坐在床上，闭着眼睛一直讲。我坐在床的另一边，摆弄着手中的玩偶。故事中有很多我不明白的事情，能听懂的便是她跟姥爷用2分钱就能买来一大筐西红柿，在买豆腐时还不忘记讨价还价。也不曾想象得出真正在街上看到日本鬼子的样子。有时我听着起劲就跟着她一起笑，有时觉得无趣就悄悄跑下床，去客厅随便吃的什么东西再回来。有很多次，姥姥浑然不知我偷跑过，我一边窃喜一边当做从未离开，然后拉着她的手继续听故事。姥姥生活质朴节俭，掉在地上的花生米都会捡起来用手擦擦吃掉，一双尼龙的袜子缝缝补补一穿就是好几年。她经常让我帮着纫针，就连底裤都是穿不了的破衣服改的。她的沧桑，都是被时间深深刻画过的痕迹，脸上的皱纹，又被无情的岁月荦然嵌入皮肤。小的时候不懂老人为什么喜欢把讲过的故事来回重复，而现在的我从这些故事中读出珍惜。因为清苦过，经历过，才会懂得珍视今日此般丰盈的生活。

每逢晚上便是我最开心的时刻，因为可以跟妈妈和姥姥睡在卧室的大床上，我躺在中间，左手边是妈妈，右手边是姥姥。一会拉住妈妈的胳膊，一会又钻入姥姥怀中撒娇。闹累了就拉着她俩的手安然入睡。这是世间最为温暖的小幸福，这是我始终不愿醒来的一场梦。

03

这样的小幸福一直持续到小学毕业就结束了。在我小学六年级时，爸爸不慎患上了脑血栓，病情恶化的很快。从开始的的行动木讷，加重至生活不能自理，无法与人正常交流。在我初中毕业那年，爸爸又不小心摔倒，摔坏了胯骨，从此瘫痪在床。而妈妈依旧不辞辛苦的照料他，毫不在意丈夫已经与自己无法相认。本来就行动不便的她，更是极少出门，就连去姥姥家的机会都所剩无几。

我从小学六年级开始，小小的肩膀就要承担起家庭的重担。于我而言，童年早在10岁爸爸患病的那一年就已经结束了。由于家庭的变故让我从内心上也有所改变，除了每天与柴米油盐打交道以外，还要为爸爸擦拭身体，清理污秽，虽然表面并无异常，但难免心生晦涩。姥姥多少看出我的异样，在我最难过时给了我很多的爱，她告诉我不要将太多的重负背在自己身上。并叮嘱我要好好学习，出人头地，这样才可以改善现在的生活。除此之外也要记得感恩，要记得现在所经历过的一切美好，都是这世间的慈悲。

随着姥姥年纪越来越大，那些老病根也变得顽固起来，她的身体不再硬朗，走路需要人搀扶。在她要起身去任何地方时，我都会形影不离的站在她身旁，她也总是很安心的把手放在我的手中，丝毫不介个子小小的我能不能给她最好的保护。我依旧记得她一日三次需要吃的药，每次在饭前都把药装好放在小药盒里，再为她拿水送服。姥姥是个很倔强的人，她知道自己有糖尿病。吃东西过分克制，每餐只吃很少的食物。水果只吃西红柿、黄瓜、火龙果和猕猴桃。胃口不好时，需要家人长时间的劝慰。那时我学会了打胰岛素，每次饭前都要为姥姥打上一针。她总是笑着说没事，一点都不疼。可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每每摸到她肚子上的硬痂，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那几年的生活好像突然变得凝重，少了些欢声笑语，多了些郑重其事的陪伴。那时的我只是觉得，无情的岁月会让人的意志与性情变得绵软，一切都变得缓慢，没有尽头。我想要迅速成长起来，所以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去职高读书，想早日填补不再富足的生活。读高中时，我一直保持着班级前三名的成绩，也是三年的班长。每次见面时我都会拉起姥姥的手，告诉她我又考了第一的好消息，她笑起来，我从这笑容中看到希望。我想，一切的努力与付出都是对生活最好的报答。在高中毕业时，我差点就放弃了高考去参加工作。后来被老师相劝回到考场。现在回头看来，这条路真的很长，仿佛走了很久。我遇到无数的分叉路口，每一个决定都不曾后悔，也从未后退。也是从那时开始，开始变得成熟，变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成为怎样的人。就这样一直向前走，走向未来无限的朝暮中。

04

只是，时间还是没能等等我。现实就像个小丑，它载着死亡站在生命的终点线上，对着我耀武扬威。

在我18岁那年，爸爸最终由于身体机能全部耗尽而离世。

在我19岁那年，妈妈被确诊为胰腺癌晚期毫无回天之力。

在仅差四天一年的时间里，我成为了一个失去双亲的孩子。

妈妈去世以后，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我和姥姥。那段日子，我带着贝贝一起到姥姥家住下。我整天闭口不言，一日三餐就着泪水吃饭。除了安静的守在姥姥身边，什么事情都不会做。我劝慰不了她，她也没有办法安慰我。我躺在她的身边，两个人抱在一起忍着眼泪很久很久。我清晰的听到从身体里面发出低鸣的幽咽。

直到有天，小姨说，宝啊，快跟姥姥说，让她放心，让她好好吃饭，好好生活，看着你独立，看着你结婚。话说到此，我跟姥姥抱头痛哭。从那天起我明白，自己不能在悲伤中停滞不前，要为了爱我的人们好好生活。处理完妈妈的后事，我便开始读大学，姥姥曾劝了我很多次，让我搬过去与她们同住。而我一再坚持自己独居，为了照顾贝贝而走读，在来回的路上晃掉四五个小时。每天五点起床，下班回到家后再去兼职，直到凌晨。

我依旧是那个报喜不报忧的孩子，告诉姥姥我过的很好，告诉姥姥我又拿到了国家奖学金。自从大学开始，无论平日多么劳累与忙碌，我都坚持每周去一次姥姥家。每次我打电话过去，姥姥都会问我想吃什么，然后让姥爷提前备好。

我能做的，也只是陪他们聊天说话，为他们洗澡泡脚，修剪指甲。每次离开之前，姥姥总是偷偷的往我的背包里放进很多吃的，打开一看，多是些水果和家人为她买的无糖糕点。有的水果已经变得干瘪，我知道是她一直都不舍得吃，执意为我留下的。

05

在大学期间，姥姥病危过三次。每一次都是送到重症监护室，每一次我都是接到小姨的电话急匆匆地赶到医院。我去医院看望她时，她总是强打起精神说已经好多了，问我累不累，饿不饿，然后指一指桌子上的食物，示意我吃一些东西。姥姥越来越不爱吃东西，唯独我喂她就会吃一些。小姨总是说，姥姥还是最疼你，最不想让你担心，我们谁都劝不动她。就连过年时，她也倔强的不吃饺子，唯独只吃我包的。每每这时，我总是偷偷躲在医院的卫生间哭泣，然后擦干眼泪，回到病床边，握紧她的手。

记得前两年的除夕，亲人们在家中陪姥姥守岁。那年姥姥和姥爷还会发红包给我们。我跟表哥笑着闹着说一起给老人家磕头。其实谁也不知道，我执意要磕头是因为害怕，怕这是我能陪在她身边的最后一年。叩首的时候我长久地将头伏在垫子上，仿佛要把爱与深沉通通灌输给大地，让这份恩情抵达姥姥的心田。

只是，几次反病危之后，姥姥还是去了。最后那个年三十，是我留在医院陪她过的。我陪她守岁，在12点的钟声敲响时，将红色的小蛇玩偶放在她的手中。然后伏在她耳边说，姥姥，新年好。当时我站在北医三院9层的病房里，看着腾空后瞬间爆破的烟花。就如同四年前的大年三十，站在二龙路医院的天台上看烟花一样，只是那时，我是陪伴在妈妈身边。大年初一临走前，我握着姥姥的手，想用尽浑身的力量告诉她，姑娘爱你。可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姥姥过完了2013年的新年，在3月21日，早上9点20分时，撒手人寰。我接到二姨的电话，从公司直接打车到医院，当我赶到时，她已安静的躺在太平间的单架床上，穿戴整齐。我站在太平间的门口，浑身颤抖竟然一步也无法靠近。那是我第三次，进入那个冰冷的地方，送走我的至亲至爱。

回到家中，看到她的拖鞋还放在床边，桌上摆放的水杯还虚掩着盖子。一切铺排如初，人却已逝。脑海中频频出现各种回忆，从我记忆尚存的年月起，想起姥姥是如何对我疼爱有加，甚至在我少不更事的年岁里也曾因为叛逆与姥姥发生争执，这些生活中的细枝末节来回刺穿着我的内心，就算是咬着嘴唇忍着眼泪，却再也无法欺骗自己。终于放声大哭。

06

我想起为姥姥送行的那段日子。在回老家的路上，舅舅让我一直点着香，不能断。我忘记自己连续点燃了多少根檀香，这一路上撒落下来的灰烬，亦如我们的心情无法死灰复燃。到达老家以后，家里的长辈拥过来用孝服把我裹的严严实实。我一直对自己说，别怕。那时的天气，透骨奇寒，就算穿着羽绒服，披着孝衣，还是冻到手脚冰凉。那天，我偷偷塞给二姨一只银镯，让她在姥姥入殓时，悄悄放进灵柩里，一起入土为安。

姥姥的丧事在老家办的很大，灵堂在院子里搭建起来，每天来烧纸钱的人络绎不绝。还有人白天黑夜不间断的唱戏。我们为姥姥守灵的那几天，由于糟糕的天气和悲恸的心情，小姨病倒被送去了医院，二姨身心俱疲浑身发抖，舅舅因长跪脸色苍白。我很少说话，用自己最大的毅力一直坚持。也许这是我能为姥姥做的最后一件事，我也要连同妈妈的那一份一起担当起来。其实也不觉累。只是很难过。不是伤心悲痛的难过，而是觉得无法过活。

记得姥姥去世几天后的晚上，我们为姥姥送魂，扶香上轿。家人在门口准备了纸轿，舅舅背着姥姥的“魂”从灵堂一直背到门口的纸轿上。我不太懂这些习俗，只是静静的看着，想象着姥姥伏在舅舅的背上，想着姥姥即将升入天堂。看着纸轿被点燃的那一刻真是难以忍住眼中的泪水，那个时候不得不承认，要对姥姥说再见了，我再也无法看到她慈祥的笑容和满目的柔和，再无巡回之途。

起灵的那天，阴沉的天空中看不到半点蓝色。这是我们送姥姥上路的最后一程，眼泪一滴滴的落在地上，连同一幕幕的回忆坠入心里。当我看着墓穴一点点被填满时，总有种想要纵身跳下的冲动，我只想守着姥姥和妈妈，寸步不离。二姨劝我说，别哭了，你抬头看看纸钱，看看姥姥收得多好啊。姥姥来陪你妈妈了，她们团聚了。听完这句话的我，在姥姥的墓前长跪不起，失声痛哭。已经记不清是怎么被姨夫架起来扶到车里。也不知道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仿佛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在梦里，我依旧与姥姥和妈妈在一起。只是，当我醒来，身边再没有一个人可以握住我的手，让我搀扶着走在落日的余晖里。

我知晓满世浮华终会随生命消亡，但如果可以，真希望你们的灵魂可以永垂不朽。

07

在我的衣柜里，一直有一件衣服，那是姥姥最后一回老家时，特意买给我的。是一件黑色底子的长衫，上面有很多可爱的小图案。

姥姥，在您的眼中，我是不是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是那个穿着卡通图案的衣服，围绕在您身边撒娇的孩子。

我啊，慢慢就会勇敢起来，学会直面生活，直面困境。而这些，都是您教给我的。就像我曾经说过的，等我不哭了，好好写个回忆给您。而在现在，2014年的岁末，我终于可以写下这些曾经，可我还是没出息的偷偷掉下了很多眼泪。您可千万不要笑话我啊。

姥姥，请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努力做个优秀的人，也在连同您们的那一份，好好的活下去。因为我知道，您愿意看到这样的我。还有不要担心姥爷，我照旧会经常过去看他。姥爷虽然现在只身一人，好在身体硬朗，内心也在慢慢平复。他也经常对我说起那些故事，与小时候不同的是，我变得愿意倾听与感悟。这仿佛就像是轮回，是姥爷在用回忆延续着这份与您白头偕老的深情，并把它深深的放在心里。

时间慢慢消失在黑夜的洪流中，但不会消失的是对姥姥对我的疼爱。我不畏惧死亡，我知道逝去的人并没有真的与我们道别。他们只是悄悄躲了起来，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爱着我们。

姥姥，妈妈，如果有来生，我还是会选择做您们的孩子。下辈子的我，一定会更努力一点，更强大一点。请允许我，跑在时间的最前面，为您们遮风避雨。

姥姥，晚安，愿您在天堂，也有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