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擦

1

凌晨两点，我裹着一条短小潮湿的浴巾，蜷缩在锋的Loft一层的小沙发里。

头顶正上方，是强劲扫过的空调冷气。锋的呼噜声断断续续，我想我等不到他醒过来，下楼梯，抱我去他身边睡了。我找不到空调的遥控器，人生中第一次，讨厌极了智能音控设备。

我翻来覆去，故意弄出一些微小的声响。他依然没醒，似乎睡得很沉。一开始，我祈求着天快快亮起来。可是时间走得极慢，我每一次看表，间隔也不过一分钟。

两点半，我突然意识到，我完全没有理由在这里熬到天亮。迅速坐起身，开始收拾行李，过程简单得很，不过几件衣服而已。我轻轻关上门，还是发出了不小的声响。我猜他醒了，因为他睡眠很轻，不过，他没有追出来。直到我回到了自己的出租房里，躺在床上。也没有一条消息发过来。

我犹豫了一下，登上了那款社交软件。看到他在线，印证了我的直觉。我给他发了消息后，清空了账号，删除了这款软件。

我脑海中他是在同我消遣的疑惑，变成了肯定句。我们不过是彼此打发寂寞的工具，这样想着却并没有好受一些。于是乎，我删除了他剩下的唯一的联系方式。希望随之一起删去的，是他同相恋七年完美初恋女友的回忆，是他想找人来抚平伤口的事实，是他通讯录里参差平躺的暧昧对象，是他迟迟不愿删除的交友软件上的登录信息，是我们在硬核社交平台认识的不堪事实，更是相处这七天彼此难以压抑的欲念，以及，分秒不断的黏腻。

但，一键删除好友容易，一键删除感觉，可以吗。我以为，痛苦会消磨掉欲念，但是，他们却好像攀附在不同的神经上，此消彼长。

“我们认真在一起吧。”他再一次发来好友申请是第二天早晨，我犹豫了大概一分钟，便通过了。我想我是个意志软弱的人，这一夜的戒断反应太难过。

快乐地慢性自杀，和坚强，在这一刻，我选择了前者。

这是很玄的事。他没有比我以往认识的男生更好看，更优秀，也不是对我最有好感，最考虑我感受的一个，他甚至不是清白正直的。我不懂自己对他的欲念来自何处。

2

我跟峰相遇的方式在大多数人眼里大概很不堪，是在一款硬核社交软件。

我用了一张港风复古的全身照做头像，他的是在海边，干干净净的T恤，清清爽爽的微笑。他超级喜欢了我。于是我们有了交集。他打招呼的方式很温和，我总是隔很久才上去回复他。

直到快一个月左右，我才从他每一次礼貌讨喜的问候中渐渐注意到他。于是我们从那款软件聊到wx。又过了不久，我们便见了面。

那又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回忆被楼下孩子的嬉闹声打断。早上七点钟，我穿上了那条碎花长裙，是我第一次见他时穿的，我化了淡妆，空调开到适宜的温度，坐在床边等他。

手机响了，他说，我到了。

我尽量压抑着自己的心跳，快速走下楼梯，来到闷热的室外，一眼便看到他，站在车旁等我。看见我后，他微微笑了，动了动身子。我快步走向他，他把我揽过去，抱在怀里。

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香味，被他坚实的臂膀拥着，我的心跳控制不住地加快。我绝望地感受着自己对他全身心的渴望着。

“去吃早餐？”他轻声问。

我摇摇头，“去你那儿吧。”

那天，我们极尽缠绵。痛苦，渴望，委屈，不甘，这所有的情绪搅和着，翻滚着，将我融成两半，一半，疯狂地与他纠缠，一半，冷眼旁观，鄙视着着房间里的一切存在，一切发生，一切终结。

当他终于快乐地释放，两个我同时瘫倒在他的胸膛。他揽着我，在我额头落下轻吻，然后缓缓睡去。

朦胧中，我想起第一次同他见面，我穿着那件碎花裙子，化了淡妆，他来后，我害羞地不敢正眼看他。他问，“去哪儿坐坐？”

我说，“去你那儿吧。”

那天，我们也在这里，缠绵了一整天，晚上，他牵着我的手去吃火锅，我说你点的都是我爱吃的。他笑，问我知不知道什么叫聊得来，我摇头，他说，大概就是，你说，我的点都是你爱吃的吧。

我们俩，都笑了。

那晚回去，我们折腾到凌晨三点钟。我趴在他怀里，给他讲我最爱的电影，漫长的婚约，讲着讲着，便像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他帮我擦了擦眼泪，问，哄着我。

那天，朦朦胧胧，我从睡梦中醒来，还在他的怀里，空调很凉，我抢了整个被子，还是冷，又往他怀里钻了钻，他下意识地抱住我。音响里播到比莉的那首，Dear John。我的心，被一种莫生的情绪塞满了。我想把自己贴他更近一点，他搂着我，便更紧了一些。

3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

“还去海边吗？”我问。

“你想去吗？”

“想。”

“那我们去。”

我们俩起身，准备好东西，快速地下楼上车。

车子奔驰在去往海边的路上。

我俩敞着喉咙跟着收音机里许巍沧桑的声音大声唱着，

“每一次难过的时候

就独自看一看大海……”

我贪婪地侧头看着他，他时而转过头来看我，那眼神，让我一度误以为，里面藏着爱意。我喜欢在他开车时，把手插进他的口袋，有时他空出手来牵我，等红灯，他会凑过来，温柔地亲我。我最喜欢，他的眼神，和他的吻。

抵达海边时，天已经黑了，停好车，他在车里迅速换好了泳裤，牵着我的手走向沙滩。海边的游客依然不少，铺好提前准备的野餐垫后，我们并肩躺在星空下。

他问，如果要做你男朋友，你最在乎的是什么。

我笑笑，他爱我，我爱他。

我笑是因为感谢他，在此时此刻，顺应着这浪漫的气氛，扮演着浪漫男友的角色。

“我想拍张合影。”他说。

我微笑点头，靠着他的肩膀，他举起手机，按下快门的瞬间，我的胸腔内，绞痛了一下。

“完了，峰，你好像真得喜欢上我了。”我打趣到。

“为什么这么说，你之前，不是一直不信，我做了什么，让你有了这种感觉？”他认真地问。

“没有啊，你说了，我就信。”

我推他去游泳，自己在岸边等他。他的手机响了，我扫了一眼未接来电，知道，那是来自他的前女友。震动声停止，她发了一条消息来。我按了黑屏。看着他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游得自在，时不时地看向我的方向。即使他看不到，我还是冲他笑着。

有时我想，如果我不知道他分手这半年，每月都会定时给前女友打电话的事。如果我不知道，在我们吵架时，他在那款软件上，邀别的女孩儿去做同我做过的所有一模一样的事，如果我不知道，他叫她们昵称的方式都同我一样，我是不是就能骗过自己，他是喜欢我的，是只喜欢我的。

他向岸边走来，越来越近，看着我时的眼神里，是藏不住的空洞和落寞。

海风咸湿，把我割裂成两个我，一个苦笑着，渴求着他能只看着我，一个，在一旁冷眼旁观着。她鄙视着的，只有那另一半的自己。

“冷吗？”我问。

“有点。”

“回去吧，快十一点了。”

他点头，牵了一下我的手，然后开始整理野餐布。整理好后，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往沙滩外走去。我紧紧地，跟在他身边。

“来冲一下。”他拉着我站到矮矮的水龙头旁，蹲下，温柔地帮我冲洗腿上的沙。我心中升起的温热，在想到他同别人做过这一切的时候，瞬间冰冷了下去。

回去的路上，我们两人，话都不多。夜色中，我看着车灯的光亮，想起他曾经痛苦的对我说，“我做什么都不快乐，甚至，工作取得那么好的成绩都不能让我快乐。太难受了。你知道么，那时，我们在马路上远远看见彼此，就兴奋地大笑着冲向彼此，我这辈子再也不会了，看到她的时候，眼里有光的样子。”

我知道，我都知道。因为你说，如果她回头，你就立刻同她结婚。

如果，你知道错了，愿意全身心地等待她，挽回她，也罢。只是，你流连于陌生女人的怀抱，连这短暂的年岁都不愿为她守候。也许，你爱的从来只有自己。

而我最爱的，也是，自己而已吧。

车子驶向市区，我望着窗外的霓虹发呆。

“要不要吃夜宵？”

我摇头。

“那直接回去了。”

“送我回家吧。我得回去换洗，明天要上班了。”我轻声说。

“好。回去取着衣服回我那儿。”

我没再说话，每次看向他，他总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微微皱着眉头，偶尔看向我，露出那个熟悉的，温柔的笑容。

车子在我的出租房楼下停住，我开门下车，他也下车，牵着我过马路，送我到楼下。我回头看他，他笑，说，“去吧，别急，我等你。”

我迈着沉重地步子上楼，每走一步，就流失一丝力气。

所有他对我说过的话，拉着我向下坠。

我知道，我答应过你，陪着你。可是，我做不到了。

终于回到房间，我没力气开灯，坐在床上，空气潮湿闷热，我打开空调，发了条信息给他之后。删除了他的好友，关了机。

然后，僵硬地躺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