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连载：章台柳（8）
郭子仪皱着眉头，听候希夷禀明事情始末，沉吟片刻：“这事怕是要麻烦些。那沙吒利英勇善战，却不似一般胡儿那样粗蛮，连皇上也对他颇多赞辞。”
候希夷闻言眼含热泪，复又起身施礼，道：“大帅，候某并非多管闲事，我军将士多年来奔波沙场，誓死作战，为的又是什么？家眷不保，非是死于敌手，反而被盟军掳掠；作恶的人，非但得不到惩罚，反而在朝堂上耀武扬威。如此怎不叫我三军将士心寒！正是郭元帅久在军中，能体恤我将士，所以特来求助于大帅。末将知道此事不易，然视而不见，候某无颜面对麾下将士！如若大帅为难，候某一人愿意承担所有罪责！”
郭子仪连忙叫他起身：“候将军说的是哪里话，你我将帅同心，自是该鼎力相助。容我思量一番。依你所说，明日沙吒利从军中回来，你须仔细防备，到时我自有主张。”
候希夷答应着，便要告辞而去。郭子仪却又问道：“你手下的那个掌书是叫什么来着？韩？”
“韩翃韩君平。”
“此人果真文采出众？”
“大帅这么一问，我倒是想起来了一件事。不知大帅可还记得？”见郭子仪面露不解之色，候希夷道：“咱们行伍中人，本就不留意这些事情，恰是韩翃在我军中才得以知悉。日前初入长安之际，寒食节将近，韩翃偶与本朝几位文士出游，作诗酬唱。不想前日路遇颜真卿大人，颜大人特意问起韩翃，说是诗做得甚好，连皇上看了都赞不绝口。末将猜想，许是那些人中有皇族贵胄，才传扬到皇上跟前。”
郭子仪笑道：“明日若是调停不成，后天面圣之日，沙吒利必会提起此事。如此倒是甚好，你我多了一层胜算。”
翌日，沙吒利气势汹汹，打马直奔候希夷营中要人。候希夷提枪上马迎出来，凛凛道：“柳氏乃是韩翃原配，此乃物归原主，念在郭元帅面上，不追究你劫掠之罪，你还待要如何？”
沙吒利怒道：“原配？长安陷落，青青一人流落京都，韩翃又在何处？现在又有何面目来要人？我问你，青青现在何处！”
候希夷笑道：“人家夫妻当然是回家团聚去了，你还问什么问！”
沙吒利大怒，眼看二人就要冲突起来，兵士来报：“郭元帅有令，叫沙吒利将军速到帅帐。”
沙吒利“哼”了一声，愤愤打马去了。
郭子仪好言劝解，又晓以利害：“政局初定，百废待兴，皇上绝不想看到你等为了这些事情争竞，本帅也绝不允许你二人打起来，谁先挑起事端，便是与本帅为难，本帅决不轻饶。”又劝道：“看这情形，你部不日就将回还。你虽对柳氏有意，可知她对你是否有情？你们回纥人，性情也甚豪爽疏朗，应该知道凡事强求不得。你有什么话，可向皇上提一提。”
沙吒利沉默不语。
这天，皇帝在宫中召见诸位文武大臣。金殿议事，先论功行赏，又讨论分派下一步的军事驻防及回纥军的去留。回纥主帅自然大肆索要钱财，群臣针锋相对：“你回纥先前收复东西两京，掠夺了多少金帛！皇上赏赐钱粮无数，又拟将宁国公主嫁给你们可汗，两国相好，永不起刀兵，切不可贪心不足。”双方一番唇枪舌剑，然而大家都明白，此番回纥明明是趁火打劫，但朝廷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自顾不暇，吃亏也只能忍着。最后双方议定钱款数目和公主嫁期，回纥兵将择日回师。
议事毕，群臣告退。韩翃、候希夷、郭子仪暗中仔细留意沙吒利。皇上正准备离座，沙吒利上前施礼：“臣有一私事，烦请皇上做主。”遂将将事情始末，略说一遍。
韩翃等人也留在圣驾前。皇上问道：“哪个是韩翃？”韩翃忙上前行礼：“微臣不才。”皇帝细细打量，道：“可是‘春城无处不飞花’”？韩翃接道：“‘寒食东风御柳斜’。正是微臣拙作，扰了圣上清听。”
皇帝笑着摇头，又点头称赞：“韩卿这诗，甚是高妙，有清平富贵之象，真乃吉兆，朕早有意加赏。卿现在候将军麾下任职？”韩翃、候希夷连忙称是。皇上思忖片刻，说道：“特赐你驾部郎中一职，随后就上任吧。候将军，别怪朕抢了你的人！”候希夷忙施礼：“臣不敢。韩郎中屈就在末将军中，真是屈才。皇上慧眼识珠，韩郎中日后必定大放异彩。”
沙吒利眼睁睁看着，这一会儿工夫，皇上不仅没有责怪韩翃，竟然还给他升了官，一时懵懂，愣在那里。
皇帝看看他二人，又问：“你二人一文一武，都是朕赏识的人。叫朕怎么来断这官司？只是，这夫妇之道，终究还得讲一个‘情’字；你情我愿，方能和睦美满。若是你二人都钟情于柳氏，还得看看这女子与谁的情分更深一些。朕这样说，也是为你们日后长久计。二位就不要意气用事，好好想想吧。”
韩翃似早有准备，忙道：“微臣与柳氏夫妇同心，早就缔结鸳盟。平日作诗相和，自是融洽，有柳氏旧主及家仆可为证。京城失陷期间，柳氏曾寄居法灵寺，一心一意待韩某归来，也有法灵寺住持及僧人可为证。沙吒利强占柳氏，弱女子怎堪强迫？”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韩某曾派人寻访柳氏，得柳氏题诗在此，足以自证柳氏心意。”
皇帝从内监手中接过锦帕来看，缓缓赞道：“这柳氏倒是颇有诗才，如此看来，你二人倒是……沙将军，你还是放手吧，朕爱才，就不治你劫掠之罪，反要替你留心，再物色一佳丽赐予你如何？”话已至此，那沙吒利纵然不忿，也无可奈何，只得默然领命。
黄昏时。帘栊内。
小扇问伫立在窗前的青青：“皇上已然作了了断，公子又升任郎中，姐姐怎么还高兴不起来？”
青青沉默不语。一场历时七年多的兵祸，多少人生离死别，死无葬身之地。兜兜转转，她却安然回到韩翃身边来。这一生，该是幸运到何等程度！遇到的每个人都在帮她，她的确该感恩才是。可是为什么，她的心也像这荒凉萧瑟的帝都一样，再也难以恢复往日的繁华。他升官了，又有了不离不弃的美名，而她，就要背负着这永久的愧疚仰望着他、感激着他的恩德依附于他。他会再娶一个贞洁的女子来做正室夫人，她只能站在他们身后，谦卑恭顺地沉默地过完这一生。乱世中，她就是那软弱的柳枝，纵然青青如许，也只能随风飘荡，装点一下这春天万千的颜色，没有人来问她一句愿不愿意。飘零人世，不是身苦，就是心苦，总是逃不脱艰难。
不过，这一切，都不能再说了。她默默地关上木窗，轻轻地说：“怎会呢，点灯吧，等着公子回来。”
（全文完结。要放假过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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