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岁月(系列短篇小说之三十九)露水河,露水桥
露水桥 露水河
敬 超
我这人干事,素来不喜欢拐弯抹角,讲故事也一样。
那天我起了个绝早,工作大半年了,突然有兴致晨跑,难得。天气正是暮春,浓浓的雾胀满山地、村庄。农人们的叫喊声从深幽的地洞里出来,很稀落,很遥远。我数着步子“一二三”地跑。足球短裤里热起来,背心似乎在缓缓地冒气。我打算在露水桥上那块大方块青石上坐会儿,然后回跑。才刚落座,眼花头昏,只差没摇晃着掉下河去。我喘了两口气,心脏象被人提着。“呀━━”一声怪叫,凄厉,怆惶。我被提的心一下子象脱离躯体,通身酥软。我只得低头,肚皮架在石上。我实在没力气活命了。那呀的一声就在我的头顶,我想抬头看看天上有什么东西,一时又缓不过气来,只好挣扎着喘息。
恍惚水雾渐渐地浓了,桥在摇摇晃晃,瓦片唏唏沙沙的乱响。大约风起了,水雾鬼怪一般东窜西奔,冷嗖嗖地刀剐我这赤臂裸腿的皮肉。竟有一女子飘然而至,赤身裸体,精瘦惨白,骷髅一般,死光灼灼。她摸我一把,发出噤噤怪笑,然后飘然而去。
“呀━━呀━━”又两声怪叫,直袭天灵盖。我简直被碎尸荒野,麻麻木木不知过了几时才晓得该回跑了。扶桥栏,跌跌撞地离开。老天,怕是碰见阎王了!一路跑跑停停,没头没脑,不知自己是死是活,是人是鬼,一头栽进校门时,被同事拽住:“你小子,到哪里撞鬼了?啊呀呀,一身的水,唇都紫了……”
我从床上温过起来,雾早散去。打早餐时说起今晨的怪事,同事们都变了脸,拿怪眼睛看我。秦老师却对我羞涩似地轻轻一笑,没有活。三麻子对我神秘兮兮地道:“你小子要倒霉了”满脸的惊恐抑或幸灾乐祸,仿佛我已经倒霉,而且是他们顶开心的事。我纳闷,左右品不出味来。大约体质太弱,以后得注意,多跑跑才行。
但我心里总是蹊跷,看见同事的怪眼光就纳闷,象是惊恐,又象是同情我。于是我找个阳光明朗的下午到露水桥去。我得弄清楚骇我的是个什么鸟族。叫三麻子同去,三麻子幽幽地只笑,不去。娘的,老子一个人去,大白天的,真有鬼不是?刚来时听说,露水桥头尽出怪事,骇人。恐怕那日自己心里早埋了鬼,吓唬自己。这回我去时,便暗笑,都什么年代了,还信鬼?一路就慢悠悠地走,一路盘算:以后还是要晨跑的,这的确是条绝好的路面。沙粉的底,宽敞,平坦。河风清清爽爽,河水明明净净。想我跑在这清晨的河边,映掩闪闪水光,准象一滴流动的音符在河岸的曲子上跳跃。这诗情画意写给女友定是满动心的情书。女友来信说,她会跳舞了。我说我大学里从没跳舞是因为爱她太专注,以后也不愿她在人家怀里扭来拌去。我晓得我不是东西,太自私,喜欢感情也如买卖一样交换。你跳就跳吧!喜欢跳就跳!恋爱干嘛叫人不舒坦呢。但我还是得提清她别让太多的人爱,太多的爱对谁都是种负担。她说她坚持天天晨跳,减肥。却嫌我不够强壮。“你也坚持晨跑吧”她说,晨跑会让女孩子苗条男孩子结实。心情要保持愉快,乡下没跳舞的去处,散步玩山水是上好的运动。瞧多女性味!可我心里甜,因为有人关心有人爱。一边踏步,一边独自笑起来。有几只野鸭看见有人来,“呀”的一声从河面飞起,溅出几滴水,白珠子一般,这叫声远没那个清晨的响,但我条件反射似的,心尖子一抖,恰好,露水桥到了。我站在桥面上四下瞧瞧,什么异样的物件也没有。四只石狮两两立于桥头。风雨侵蚀,坑坑洼洼,与我许多地方见的左右看不出差别,桥身完好,木柱顶起一亭形建筑也普普通通,木架结构还坚实敦厚,尚可看见斑斑点点朱漆痕迹。顶头上也是木架。旧式的“人”字形梁上架些直木,瓦倒缜密无缝。大约久无修饰,灰尘,蜘蛛;给人陈腐,破落的印象。桥中央顶上有一枯枝杂草筑成的鸟巢,足有半间房宽大,大约就是那早晨叫鸟的栖身之所了。我用手捂着嘴抑头“哦哦”两声,见无动静,拣块石子丢上去,亦无响动。断定此刻是一座空巢。
━━ 哦嗬,并无丝毫恐怖的痕迹。
回校还没落座,三麻子眨巴两眼问:“怎么样?”我有点莫名其妙,反问:“什么怎么样?”
“看露水桥呀。”
“很平常。”
我摇摇头,很不以为然。他却狡黠地装神装鬼地笑。老实说,我有些看不起他,倒不因为他农人坯子,教书不在行。这算哪码事?没得深刻的东西,也不能如此这般的故弄玄虚。
“不平常咧”他说,”谁碰上露水桥上三声鸟叫准要出事的,好多回了,几乎丝毫没差。”
“哦,”我盯住他,大约皱了皱眉毛。脑子立即闪过那妖女和那撼心的颤抖,示意他说下去。
三麻子有点不自在,口没开,先倒惶恐起来。“露水河自出了那件事后几乎就个平静,十好几年了,就起来人都心颤啦,”他说,“以后你会明白的”他叹口气,摇摇头,起身拍拍膝盖骨想走,却又象思考了一下,转身道:“告诉你几句歌谣吧,‘露水河上露水桥,露水桥头枉事多;露水夫妻桥上走,当心桥下露水河!”屁股一抹,带门去了。
我心里糊糊涂涂。三麻子的话自然不能全信,但似乎又不可不信。三麻子其人我是清楚的,本地人,据说父亲曾有个不大不小的官位,他就高小毕业初中没考上也留校任教。三十来岁年纪,光棍一条。因左脸上长三颗显眼的麻子,背地人称“三麻子”。他平日没大没小,在学校没一点威信,随随便便,是个不知得意不知怕的角色。这回,我倒还有点感谢他的直率或说热心。可管我露水夫妻水什么呢?女友才大二,绝无“夫妻露水”之腥。这“枉事”暂且还轮不到我吧!便依然每天晨跑,下午散步,只是怀里象揣了只兔子,早晨不敢起得太早,下午回得不敢及迟,更不敢在露水桥上坐下歇息了。一切都还算平静,露水河波光闪闪,清澈而明洁,大约出于好奇,上课的间隙,我忍不住要望它凡眼,发几回呆。
有天早上,我正低头吃面,秦老师把一包胡椒放在我面前,说:“不吃胡椒了?”我有点惊讶地抬头,我原本就不吃胡椒。她则羞红了脸似的说:“还干嘛不好意思?”挖一汤匙送入我的碗中,我只得勉强地笑笑,谢谢她的热情。“小刘”秦老师叫我了,轻如游丝,仿佛有万千说不出道不完的话。“你……真是个叫人服的男人。”我惊愕得只顾张嘴看她,她怯怯似的双肩略微一抖,低头离去。弄得我见人就尴尬,仿佛做了件见不得人的事。这几天有人为我物色对象还说你这学中文的小子不见得勾引女人在行。写诗的孤独,作文的忧郁;描画女人的,你瞧,屠格涅夫结不了婚。秦老师倒是年轻漂亮,三十好几竟如二十出头。每每见我,总是这样脸上隐隐的红晕。羞涩似的低头,纯情小少女一般。我?在她面前不是小孩一个嘛!
秦老师大名秦玉莲,爱人是三麻子的远房叔,远远的边疆回来,姓阎,教初三数学,牛高马大的男人。我才午休爬起床,阎老师怯怯生生地进来,手脚左右放不到地方,嘴皮挪动半天,才挤出话:“小刘,你每天下午出外散步,是吗?”我说:“是的。”“在露水桥边打转身,是吧?”我说“是呀。”他大约觉察象审讯,停了一下,很抱歉的样子,又问:“你在桥头听见三声鸟鸣,是吗?”我说:“是的。”他的脸色陡然凄惶,嘴皮又挪了半天,说:“请你以后不去了,行吗?”
我心里便很不舒坦,你大不了数学组长一个,管我语文组来了?我散步又怎么了?“没事,阎老师,”我故做轻松,挤出一丝笑,说:“我老婆还在东西南北呢。”
“不,不,”阎老师更张惶了,又喏喏半天,跨出门口还转过身,嘴巴又挪一阵,终于没有话。
“这个怪人!”我把桌上的学生作业随手翻翻,“还有三麻子,也是个怪人。”
那下午我自然又去散步了,我才不管呢,女友说散步有益身体。她学医,说男孩子体质不好准没生育。真大胆,大姑娘说这话。
回校还没黑,学校里轰闹轰闹。看见我,个个眼睛都怪。“刘老师,你可回来了。”“阎老师和秦老师吵架了。”三麻子阴着脸迎过来,仿佛因为我不在他们就吵架。“吵得很凶,阎老师动手打了秦老师。”我突然有些烦燥,人家夫妻吵嘴,关你什么神经兮兮的哪码事?随口道:“天上下雨地下流,人家夫妻吵架不记仇哩”便悠悠地回房,亮了灯,坐下一动不动,也没有想。该不是阎老师神精过敏吧?思维才有点活动,就牵向那大二的女友,婚还没结,就别扭好几场了,是不是她━━阎老师?你可不能象我这样胡思乱想,你们是夫妻呢。夫妻拌嘴,不该动手打人吧?秦老师那么文文静静的,不会吧?我又象安慰自己似的想:“做男人的,肚量要大些,打老婆的总不是好丈夫。
刚才进屋忘了关门,听见丝丝响动时回头,阎老师已立于我背后,我心里格登了一下,心里着实不快。看在长辈同事的份上,我堆出笑:”哦,阎老师,可把我吓了一跳。”
阎老师“嗯嗯”两声,很带女人味,与他那高大的身体不相称。“坐吧坐吧。”我说。指指床边的白木椅,起身倒茶。阎老师该不会说秦老师与我的不是吧!要说,我可正让他闭嘴,哪有这种小肚鸡肠的男人呢。但是我装着很平静的样子,轻轻快快地打开暖水瓶。
阎老师坐下,两手搭上扶手,挺有点官味,但满脸阴沉。我说:“阎老师,别难过,夫妻拌嘴是常有的事。”
“小刘”阎老师说,样子十分的歉疚,”你知道……我妻子……她……我待她一直很好。”他又挪嘴了,半天,象牙般吐出几个字。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心里却不知道翻成什么样子。真莫名其妙,你打妻子跟我噜嗦这些是什么意思?“可是,她……很苦”阎老师说,”你……你今后不去散步了好吗?”
哎嘿!我散步妨了你女人了?我简直觉得他精神病,你秦老师不就给我不爱吃的胡椒吗?这么个男人!怪不得夫妻吵架。我眼前又立时闪过那天的窝囊相。“阎老师。”我正色道:”你未免太过份了吧?你打老婆难受,我才来半年,凭什么不让我去散步,欺生不是?”
我端着开水的手一抖,水漫出来,烫手。“咚”地摔倒在地。干脆恨起一脚踢向门外。门被阎老师关严了,哼,还关门,问罪不是?我愈发火星子直窜,什么东西,不就比我大十几岁吗?想欺负外来人?陡地声音提高八度:“阎老师,你不会无故欺负人吧?”
“不,不”阎老师站起身,浑身惊慌得发抖。“我……我和你谈谈,商量。我妻子,她……”他话没吐出,憋了半天,两眼瞥出混混沌沌的泪来,“她深深地爱过一个象你的男人。”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对不起,阎老师,我不知道。”我说。阎老师鸡啄米似地点头,伸出两只大手,感激救星似的握着我的手生疼。
阎老师真蠢,与不爱自己的人结婚。秦老师也忒那个了,都结婚好多年了,还恋旧。女人!我突然觉得秦玉莲可恶,那样爱那鸟人,干嘛不跟了去?我甚至后悔那天她给我胡椒吃恨不该吐一口唾沫,结婚还恋旧,真不要脸!可是我散步又怎么了?不散步我不也活在学校?
以后几天,我没出去,但一直把这搁成心事,闷得慌。秦老师几天没在公共场合露面,每顿饭阎老师打一篮子提回去。阎老师见我每次感激地点头笑。大约一个礼拜后的星期六下午,学校包场电影,我见到秦老师。她瘦了,脸色苍白,远无从前活脱富有朝气。阎老师紧靠她近旁,看见我,夫妻俩几乎同时微笑。但秦老师脸上并无红晕,却多一点张惶失措,那一丝笑中更多的是惨淡。时序七月,天热得不行,我们青年教师都是红背心,光膀子,秦老师指着我说:“你原来不穿背心的嘛”,我晓得她又在讲胡话了,便装做没听见,匆匆地逃开。说来也不是滋味,我是奇瘦,女友说,瘦男人是没有生育的,秦老师干么对没生育的男人恋恋不舍呢?这天夜里陡然觉得自己悲哀,女友学医很懂生学,我算了日子,通信来回一般顶多十天,而这回常常变成半月。我发现我爱女友了。坐在窗前,夜幕已经降临了。琼瑶小说改编的电影,臭却损人,我便越发地悲凉。无论男人女人都贪色,而女人不但贪色还贪财最贪心。这些琼瑶不晓得,所以她的作品苍白无力,情娇。我便奇想秦老师恋的那位准是某官的孙子。漂亮英俊不大可能,看看镜中的自己,象我,能英俊到哪里去呢?女友说,她跳舞跳出水平了,学生会主席,连学院院长也邀她跳过一曲。我心里象喝了发酵的醋,溜酸溜酸。与我一同毕业的同学,多少曾恋得生生死死,一工作,嘿,实惠!有些还利用谈恋爱找工作留城呢。女友,你不会找院长的公子留校吧。
心里难受,我得出去走走。天已黑定,我竟没记得给阎老师的承诺,又沿着河岸向露水桥踏去。这回,我意外地无一丝惊慌,桥上也无一声“呀”的怪叫,也没想起桥上那块石头,自然没坐下休息了。从桥上过去,又慢悠悠地转来。初夏夜的河边风凉爽爽的,我却闷闷地无法细细领受。女友肯定会飞的。谁叫我心血来潮跑到乡下她的家乡来?教书没钱没权,父母干嘛也教书啊!
回经那片河滩,传来声声啜泣。月朦胧,黑亮的河水映得白白的沙滩,清晰可见二三十米远处坐着一个人,黑黑的圆球准是头发。我跳下足有一米高的河坎,一边问:“谁呀?”哭声嘎然而止。我三步两步奔过去。哎,是秦老师。雪白的衣裙象一身缟素,满脸的泪。我说:“秦老师,声音竟意外地温柔。我确实有些可怜她了,竟有这样爱男人的女人!秦老师跪在沙地上,双手合掌抱在胸前象在祈祷。 “秦老师”我又轻呼了一声,她才抬起眼,双泪汪汪,象是深深地看我,木偶般自言自语:“玉清,玉清,你回来了,你回来吧,啊……啊……玉清!”
月光很混帐,躲起来了。天暗下去了。而我似乎更能看清秦老师的脸,一下子就不知所措起来,胡乱地说:“秦老师,别难过;秦老师,别想不开”下午夫妻还好好的,又吵嘴了?吵嘴就跑到河边哭旧情人?我心里掠过一层厌恶,立在她跟前使劲搓手。天愈来愈暗,远处的灯光更明了,依稀还可闻见人语的喧哗。微风从河面滑过,凉爽地浸满整个河滩。秦老师一个玉清一阵呜咽,我咬咬牙,躬身扶住她的两臂,很瘦很瘦。“秦老师”我说,“回去吧,天晚了,阎老师急着找你。”她象触电般似地瘫软。我不能不就势托住她的腰。急急地惊呼:“秦老师,你怎么啦?”
“玉清,玉清!”秦老师一把搂住我的头颈, 沾满泪水的脸湿湿地紧贴在我的胸口“玉清,你别走,你……”
我急出一身汗,厉声道:“秦老师,你醒醒,我是小刘!”
“是,是,你不是,嘿嘿,你是小刘,小刘你也常来河边吗?”她放开我,手抹一把脸,象不认识我,不哭也不动,模样惨白可怖。我觉有点冷,打了一个寒颤,那天露水桥头一幕忽闪而过。
“呀……”露水桥上一声长鸣,凄厉怆惶,哀怨不绝。
我双手抱着膀子,使劲搓揉,仿佛肉都麻了,起了鸡皮疙瘩。秦老师呆立如一座死雕空气好象很静,河水悄悄地流。
我从此就没得安宁,一静下来就是秦老师怆惶死白的脸。大概心胸太嫩,没捂过姑娘却静卧了一位中年妇女的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有时竟想象秦老师三十多了还细皮嫩肉,看起来比女友还年轻。还莫名忆起秦老师梦呓似的话:“与阎十多年了,没同过床,我不愿,他从不强求……”我又替阎老师不平,阎老师苦。与女友相识快三年了吧?就那回秋游拉过她的手,送她上车时扶过她的腰。半月没来信了吧?我左脸的肉不由得抽了一下,苦。我得找人谈谈,她们夫妻俩,一个颤颤兢兢叫我不去散步,一个凄凄惶惶求我去河边。我不能这样受人拘束地活。按照自己的意愿我选择秦老师的话又慢悠悠地踱向露水河畔。那天下午, 阎老师上市委学习半月,不在家。我从露水桥转回来,居然迎面碰见秦老师。“小刘,再走走吧”她说。我这是第一次听她平平静静地说话,双眼格外地放光,前些时的红晕又隐隐约约从两挟漫出来,真个的娇嫩带露,满目含情。我惊异秦老师原是个何等风情的女子!
我轻轻地咧嘴微笑,立定,等她与我同到时,就转身,原路返回。”我猜,你的女友很漂亮。”秦老师说:“写诗作文的都很怪,女朋友只拣漂亮的要。”我苦苦地笑道:“我没朋友,我很瘦,没人要。”本想说没有生育,不雅。秦老师轻淡地笑,“看得出来,你有朋友,她很高大很丰满,对么?”我于是惊愕,我那女友确实很丰满很富有朝气。据她自己介绍只比我轻零点一五公斤,矮零点一一厘米,实则不止。但我不和她争,这些东西没争头。女友的确好,样样都好,就是叫人怕,怕丢。“唉,我准没男人味。”吐出这话时,秦老师立住了,离露水桥只三四十米。她陡地变了脸,见我掉头看她,象不好意思,又象不忍心似地回头去。我就说:“回吧!”我们就慢慢地往回走,彼此没说一句话,我竟也没想起女友。
晚上意外的惬意。门口信袋里有女友的信。取来丢在灯下,不想立即看,先猜她又耍什么花招。女孩子们都鬼精,既掉胃口又放虚枪,直把对象往死里逼。才要乐滋滋地细细地想。“咚咚”敲门声响,是三麻子。
“三麻子,我正有事找你呢。”我说。
“么事?”他似乎也正要说我同样的话,找一个凳儿自坐了。掏出包“金芙蓉”,递给我一支,自个先点了。我本不抽烟,今日打算陪他。
“你婶婶是个不错的人嘛。”我说,又象问。
“唔”三麻子说,“我也正想叨叨她。”
三麻子猛吸一口烟。“她有神经病,是吧?”
我把头往椅子背靠了靠,想了一会,“不象,情绪型的,易激动。”
“唔”三麻子说,“其实那晚我就在对岸,我怕她投河,你是一个好人。”
我忽有被窥隐私的感觉。虽然那事本与我无干,但我觉得三麻子太过份,早已看见干么不喊呢?我费力平静心里的怒气,把桌上女友的来信掂了掂。三麻子大概看出我的不满,说:“我婶是个难得女人,叔叔爱她也害了她,老刘”以前他均叫我刘凌,直呼其名,这回连音调都走了样,可见心诚之至。”你不晓得这里有个多惨多动人的故事。”
我没有话,慢慢地毫不熟练地吸烟。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那年我十七岁,秦老师与我同岁,我刚毕业,秦老师已教过两年小学了。她师范毕业。”三麻子说,”学校调来一位老师叫孙玉清,他原来是秦老师师范的中文教师。”
“哦,孙玉清。”我不由得点了点头,跟着念了声这名字。
“孙玉清发表不少小说散文,是全省有名的人物,他来我们这山沟说是体验生活,实则因为女朋友,对岸刘国建的女儿刘娟。”
我间或点头,心里滚烫滚烫。这与我不惊人的相似吗?我虽无名,但毕竟喜欢涂涂写写,小范围内亦可称作“才子”,不也因女友而来到这露水河畔?她说,你先去吧,到时我回来,我开诊所你写作教书,过陶渊明式的田园生活。那里露水河清清澈澈,有灵气哩!”她格格地说着笑着,既象玩笑又当真,我就稀里糊涂来了。她怎的就不知道这露水河的故事呢?
“ 刘国建?”干瘦的老头儿,满满头白发,嘴角一块大红疤?
三麻子很惊愕,“你认识他?”我弹弹烟灰,是他,在露水河大约百米的土坎上我常见那个独自呆立的老头。残阳西坠的黄昏,他总是痴痴地望着露水桥,象等待着什么,久久不去。
我恍惚领略人情的冷暖,骨肉的离叛。在每个荒唐或悲伤的故事背后都要破碎多少无辜的心灵!
三麻子的烟完了,烧着指头才缓过神来。换一支,又抽,“刘娟毕业没回来,大四跟了位市长的公子,体院学生留城了。但她每年假期都来孙玉清这里过十天半月。刘娟喜欢孙玉清却不肯跟孙玉清,我们就想不透!”三麻子很是不平, “孙玉清人才肚才都没说的,象你,个子比你略高一点,还能使枪弄棍,真是全才呢。当时他就有个习惯,喜欢一个人沿露水河慢慢地散步,黑黑的西服,你一去,简直与他斟了没换!
我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平常稀松的感情故事。现代女性,想聚就聚,想散就散,还不小菜?就下意识抓紧女友的信,不知她又怎么说?秦老师呢?无疑无可救药的爱上她曾经的师长如今的同事孙玉清了。这孙玉清,一个三角恋的祸首,有何痛惜呢?女人不可解,秦玉莲还不好解吗?一个字:贱!
三麻子说,有年四月的阴雨黄昏,露水河涨得怕人的凶很。露水桥上,孙玉清说:“娟你杀了我吧。”刘娟用市长公子给的水果刀捅进孙玉清的喉管,尸首在下河的沙丘找到。刘娟呢:被市长公子推向河去,尸体在下河十里外的树枝丫上找到。他自己,则安安静静躲在露水桥那块大石上,既无刀伤也无药伤,谁也弄不清他怎么咽的气。
我认为这结局很荒唐,惨而不可信。三麻子也道,是不可信。三人都成为尸体,在市长公子身旁有句血写的话:“看啦,这就是我深爱的人啊”人们推测的故事就如此,那话确实是市长公子的手迹。
“就这样?”我问。
“就这样。”三麻子答,“第二天清晨,早霞红红地烧满半边。露水桥上响起三声凄厉的鸟鸣,起得早的看见三只奇大的鸟,一黄一白一灰,黄的昂立桥顶,白的压迫灰的鸟陪罪似的向黄鸟鞠躬,然后黄的鸟箭一飞向红霞深处。灰的羽毛零乱,在露水河里冲洗了三次,独自向西飞去。白的鸟立一会,追向黄鸟而去。每只鸟离去时都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叫,划破晨空。”
“哦,刘娟的尸体缺两只眼珠,象被巨鸟啄食了。”三麻子补充说。
我俩都沉默良久。自然我从此知晓秦老师十年后成了阎老师的女人。 阎老师外调乍到不知就里,但他确确实实爱秦老师。秦老师是讨人爱,且不说快四十的人皮脸一点不皱。不光不显老,单那执着的情感让时下的我辈肃然起敬。“然而,”我说“秦老师这样对待自己,何苦呢”
“哎”三麻子又嗯了一声,两眼吐出哀怜的光。我晓得他也恋秦老师,无奈身临其境,没出跳出原本的事实。
一连几日,我没去河边,女友的信我烧了,三麻子走后,我拆开看,说有人请她下馆子,拐弯抹角找她谈朋友。想来无聊,我就把它烧了。偷偷察看秦老师,还算正常,每到夕阳西下时出校,河滩坐一阵,回校。阎老师一回我与三麻子找他说一说。秦老师恋旧,用情之深叫人惊叹,阎老师不必压抑她,劝她们夫妻俩一起去外头走走,面对现实。
下午,我扒过几口饭就去敲门。秦老师一开门,脸绯红绯红,把我一放进去,她就立在窗前了。这窗正对露水河。我散步的路经宛若一条情牵魂绕的金带子,河水镶边,一同向露水桥滑去。
“秦老师,阎老师回家了吗?”
“上午回了。”
她默视窗外,我看不见她的脸,但觉出她声音在颤抖。我正待转身, 秦老师轻轻地唤我“小刘”。我还来不及应声,她一个旋转将我拦腰搂住:“我……我等你好苦啊!”
我的心一下子全乱了,双手不由自主地搭上她的肩,想推开她。她浑身颤抖不止,软软地瘫了去。手却紧紧抠住我死不肯放,仰眼对我,泪流如注。“你,你,不,玉清。你忘了吗?那中午,中午,你不要我……”她泣不成声,额头抵在我的胸间,我弯腰捧她的脸,我根本不知怎么做,急急地乱喊:“秦老师,秦老师,你别激动,我是小刘,我是小刘嘛!”
“哦,哦,小刘,不不,你,玉清,你还把诗写在我床头,记得吗?那夜,我好高兴,玉清……我好高兴……她声音迷糊,渐渐愈闹愈细,”我全给你了,玉清,我愿意……只给你,玉清……来吧……给……你。”
阎老师急急起来,秦老师已昏了过去,歪在我脚上,扣紧我不能动弹。
“玉莲,玉莲,你怎么这样固执,这样固执啊!”阎老师厉吼,苍凉而且悲壮,叫我猛然想起鸟的叫声。人为情死,竟有那种死法;心因情迷,竟有这样迷法。我说:“阎老师,我刚才想找你谈谈”阎老师男儿泪洒,滴滴落在尚无知觉的秦玉莲面前。
我与三麻子约伙,决计毁那个恶巢。清早赶去时,已不见踪影,桥面上一堆刚刚燃过的灰烬。
当天下午,女友出现在我面前。她从千里外的西北跑回来。入夜,我携她到露水河畔漫步,谈起这个故事,她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喃喃地说“不……不,我只爱你一个,只你一个!”
2019.8.8上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