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城

2020-02-17  本文已影响0人  牧童放歌

北面,一条著名的长江安静地淌过此地。南面,城内纵贯东西的黄荆山脉年复一年守侯着小城庸常的芸芸众生。一条十九世纪末就已建造的老铁路几乎和它并行着,把山和河连接了起来。连接处曾有熙熙攘攘的码头。

若干年前,许是从这码头上走下来稚嫩的男青年,沿着铁路来到黄荆山脉的一处工厂,完成了背井离乡的第一步。他,就是爸。几年后,妈带着六个月大的我,从江那边到这边,登陆码头,顺铁路线,见到爸。一家人会合在工厂筒子楼。

爸妈的青葱岁月就此和这座城连接起来。他们记忆里的人事从此多半生是和这座城相关的了。当年六个月大的我,则完完全全是城内这片山,城北这条河的孩子了。我已然不记得六个月前所有江北岸遥远山村的开始。我甚至不解爸妈离乡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对故乡的眷念。对我而言,这里才是故乡。

城中一片湖。湖的南岸贴着老铁路。铁路那边是山,这边是湖。铁路便安逸地穿城而过,把个湖和江也连接着。江上船来船往,跟个道路上行人似的,多的时候,也挤一般。日常的江面,船多得跟玩阵仗似的,摆一堆,缓缓地从水面划过。载我入城的船则从对岸横过长江,把我的世界泊在这岸,又沿着铁路,把我推向黄荆山脚,懵懵懂懂长到十来岁,又被爸妈从铁路的一边带到另一边。从山麓到湖畔,爸妈暂时安顿下来,在湖畔用二十几年的时光,把自己过成了老头老太。

爸妈走在街上,不过寻常两个老人。爸较真了一辈子,至老,在沙发里窝着不小心睡着也是撅着嘴,不服气似的。妈则整天忧心忡忡,挂念着角角落落,操不完的心。多年以前,当六个月大的我开口无意识地喊了声"爸",我猜,我准没做好心理准备。我就这么没有选择地跟随爸妈两个外乡人入了这座城,没有选择地和这片山这条铁路这条江,以及这片湖成了亲人。

城中这条东西向的山脉听闻曾是海底,整座城都处于汪洋之中。有幸运者在山上曾捡拾到海洋生物的化石。我倒没曾见过。黄荆山脉石灰岩多,煤层怕也丰盛过,山脉沿线分布了大大小小的煤矿、采石厂、水泥厂,极力物尽其用,把个秀美原始芜杂的小城打造成工业小镇。此地原有一个区就叫石灰窑。铁路沿山行进至码头,美其名曰"上窑"。这都没关系。小城的天空也曾灰蒙蒙的,美其名曰"光灰的城市"。这又何妨!当我长大,与山处于较疏离的联系时,我只记得这片山脉的好。它粗野、真实、缺失,像极了我身边城中多数人。它用它的原初不加遮饰的面目向我坦诚着它的过往。没什么不好。

相较之下,城北面的江有点淡定地横过此城,流向别处。江水静静地不止息地淌向东边,用顺流而下形容也是可以的。当年的码头已然淡出人们的视线,连码头处活跃生动的菜市场也似乎关停了罢?长江大桥一座又一座在小城和对岸搭建。再不用看哗哗后退的浪头,便能去了对岸。岸这条陆续有人住到对岸去。爸妈却衰老了。

爸妈从骨子里还存留着回乡的情愫。

我以为这情愫是顺着码头,乘着船,吹着清晨浓雾里的江风或者暗夜里在浪的翻涌中才顺理成章的。长江大桥,阻隔了我的情感联系。而码头,哪还有熙来攘往的人潮?连码头似乎也与此地城市生活不那么相关了。

若干年后,江风依旧,上窑还是上窑,铁路还是铁路,山还是山。城市的一区,石灰窑早已更名为好听好看的西塞山,这样,安然塞进一首唐诗里也好,诗情画意了许多。西塞山稳稳地扎在江中,是此地山河最亲密的接触。我猜它若干年前静静地看着婴儿我随妈下码头,便自以为看穿了我的生活。它的视线顺着老铁路送我入城,它甚至安排老铁路自此如城市心灵史般的角色,陪伴我羽翼渐丰。

是的,这城市的心灵史,既不是那古时战场的滔滔江面,也不是那商贾曾云集的码头,不是黄荆山脉绵延几十公里的守侯,而是这条见证城市工业发展的老铁路。我还记得儿时少时一天数次穿城而过的长火车,载着煤、铁矿石或者水泥,包括上下工的产业工人,从老铁路上一径呼啸而过。认真数,永远不清数目的几十节车厢,是我为数不多最耐心的数数过程。

老铁路像城市的主血管。流淌着城市的血液,无数的物资由铁路运进运出,既连通码头又通达矿山,穿城而过,经年不变地陪伴着小城里的人们。

小城一天天地由荒芜原始粗陋变得不那么荒芜了,无数个低矮的村落、聚居地被推翻,重建,高楼陆续拔地而起,小城涌入更多人。老铁路必不再是人们必经的通道。犹记得城东一个物资集散的铁路小站荒废了些年,尽盖着灰,煤黑和灰层,诉说着历史的遗弃。城中有座红旗桥,我还没弄懂桥之所以为桥,上面是否有铁路通过,桥便拆了。老火车头摆设似的被搁置在一个工业旧址之上。听闻附近临江的又一处码头化身花海,我正遥遥地远离着伴我长大的老铁路,我不知它命运何去所从。许多人抱怨它碍事,想是趁着城市改造一拆了之,我有点如妈一样忧心。爸妈顺着铁路线到达黄荆山麓,在此安身立命,把六个月大的我扔进这座城------老铁路,可不是指引着我方向的人生导师?

山还是那山,河道依然,湖也是那湖,老铁路,这城市心灵史里最长的铁轨还能一直穿城而过,把山河湖连接起来么?

北面。江上,马达嗒嗒地响。

多年以后,我凭栏远晀,看见爸妈由对岸而来的模样。笃信他们待惶恐过去后是实实在在的务实、勤劳。一步一步,从山脚筒子楼到山脚小院,再到水岸诗意栖居的日子。爸妈用大半生时光把河山湖植入生命的年轮。

不正和老铁路一样?

南面,黄荆山下,汽笛呜呜。

爸妈在紧张辛劳的日子里挣扎着,把姐弟四个养大些。

院子里的泡桐记不清开了多少回花。

江对岸的山村已然只是他们的故乡。老铁路倒是谁也载不了。

我们小时候习惯在枕木上蹦蹦跳跳,后来倒不习惯了。没人在铁道上步行。汽笛也不响了。

城央,湖,夕阳余晖里窃窃私语。

湖畔有个村落,村落里有个急脾气的老头,爱驶了摩托在湖边疾驶而过。村落出去,是工厂,工厂到大路上有个道口,老铁路至今也还是有几个铁道口,也曾有人值守。这一日,多日不见的火车,慢悠悠地在此要通过。拦截行人的杆子尚未放下,老头咬牙赶紧通过。老头抢了一步,火车便碾过去了。

急脾气的老头就此在人们谈资中活了一阵。然后尘土一样地消散了。老铁路也有吞人的时候。

我其时常穿越铁道。也偶尔嫌它碍事。后来工厂搬空了,湖畔村落的人出来乘车,经过铁道口,要从撒销的老铁道值守员工恶意拦截的空隙里进进出出。外面车进不去,里面车出不来,也只有绕远道找湖畔别的出口了。

怎么不叫人抱怨?铁路老得无用了,烦人了。

北面江水涨了退,退了涨,几千年文明史里滋养着河两岸的农田,偶尔也泛滥成灾,把沿江的城乡淹得一塌糊涂。

南面山脉又分了一个个山头。有名无名的。什么月亮山飞云山草甸,那无名字的其实更值得人一探究竟。

城央的湖好多说比西湖美。是真美。

老铁路,静默地穿过城。汽笛声哎,早无了踪影。山湖河被静默地连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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