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魂阵 （二十一）

几场春雨过后，天气迅速地转暖了。碾头镇的男女老少忙着上树摘树叶子。
人的粮食吃完了，牲口吃的高粱面也剩下不多了。高粱面吃起来又苦又涩，但终究是粮食，比熬干红薯叶撑肚子，有滋味儿。
食堂里那些娘们儿曾试过用高粱面包红薯叶包子，很不成功，烂的一团糟，黑乎乎的，跟一堆屎一样。吃得仔细点儿的话，真能从里面吃出牛粪马粪来。
从红薯叶包子里吃出牛粪马粪来是因为把墙上晾的红薯叶子吃完后，人们把牲口圈里的红薯叶子也弄出来了。从圈里往外起这些红薯叶子的时候，那些畜生连踢带咬嗷嗷乱叫，一点也不像平时那样听话。
干部们晚上很少开会了。本来，食堂里还有高粱面，晚上开会是有必要的。但高粱面吃下去容易，拉出来就很难。
食堂里的娘们儿想出一个主意，把榆树皮扒下来晾干磨成面掺进高粱面里，增加高粱面的黏性，可以解决高粱面吃下去不好拉的问题。
碾头镇的男女老少除了上树摘树叶，还要把所有榆树的皮都扒掉，把榆树皮扒掉，榆树就可能死掉，这虽然很可惜却又毫无办法，树里面只有榆树的皮能磨成面吃。
所有的树叶子里面，榆树叶子是最好吃的，榆钱儿比榆树叶子还好吃。但榆树叶子好吃谁都知道，所以榆树叶子刚长出来就被人摘走了，榆钱儿根本长不出来。
碾头镇的男女们似乎看见幸福生活了，那一片片绿油油的麦田就是。麦苗儿被南风吹得抽了风似地往上长，真是喜人，不过，麦苗一棵挨一棵种的太密，无法下到地里挖野菜，是很可惜的。
碾头镇的男女老少忙着上树摘树叶子。榆树叶子吃完后，只能摘杨树叶子，把杨树叶子摘下来用开水煮，再用凉水泡掉苦味儿，熬菜汤、包包子都能吃。
那年春天来的时候，大伙儿吃了一阵高粱面红薯叶包子；然后吃了几天熬榆叶；又喝了几天榆树皮面掺高粱面稀饭；然后又吃过好多天的杨树叶菜汤；槐花开了以后，还吃了好一阵子高粱面槐花麦饭。
吃高粱面红薯叶包子的时候是好吃难拉；喝榆树皮面掺高粱面稀饭是好拉难吃，这种稀饭太黏，一筷子下去，丝丝缕缕拉扯不断，像吃糨糊一样，粘得嘴都张不开，很多人沾嘴就吐；吃高粱面槐花麦饭最幸福，好吃还好拉。
大春却在摘槐花的时候摔下来了。
槐花开的时候，各队都组织大队人马到沙葛荡里抢摘槐花。之所以抢摘，一是因为槐花的花期短；二是因为方圆百十里的人都来沙葛荡摘槐花了，沙葛荡方圆百十里长满槐树开满槐花，但摘槐花的人比槐花还要多。
因为是抢，大家先把低矮的槐树丛上的槐花摘干净，再摘高大槐树上的。因为摘高大槐树上的槐花要会爬树，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爬树的。
大春是从沙葛荡里的一棵高大的槐树上摔下来的。当时这棵槐树旁边站满了人，人们对着这棵粗大槐树指指点点，望着树上的如白云一般的串串槐花摇头叹息。
人群将散的时候，大春上树了。大春是有名的爬树好手，但这么粗这么高的树还没有爬过。
大春过去干瘦，现在是个虚胖子，走路都要拄着棍子，所以爬得很费劲，爬到中途的时候，大春没劲了，想出溜下来，周围人大喊 着鼓励他往上爬，有人还鼓起了巴掌。
大春受到大家的鼓励，心里很感动，觉得受到了尊重，比转街的感觉好，咬牙坚持，终于爬上去了。
大春朝四面张望，绿油油的槐树林望不到头，树顶上的槐花串儿随风摇曳、暗送幽香。往远处看，蓝天下面，一片片麦田波浪翻滚,麦浪上面有白的黄的粉的蝴蝶翩翩飞舞。
大春不知道那些飞舞的蝴蝶是真的存在还是自己的脑袋里想出来的；他的眼前冒出了无数颗拖着尾巴的金星，也不知道这些金星是真实存在还是自己脑子里面想出来的。
大春摘了一串槐花填进嘴里，嚼了两口，突然大叫一声，从树上摔下来。
事后，大春不承认是从树上摔下来的。他说，他是自己从树上跳下来的。问他为什么从树上跳下来？他说不清楚，当时站在高高的树杈上什么也没想就跳下来了。
他说跳下来的感觉很好，在空中轻飘飘的像飞一样，落地后的感觉更好，躺在柔软的沙地上像躺在一堆鹅毛上，像躺在平静的水面上，一切一切都和他无关了。人们聚拢在他身边，掐他、叫他、摇晃他，他恨死那些人了，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点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大春的说法，人们将信将疑。按他所说，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跳就是不想活了，这很难让人理解。
在碾头镇人们的观念里，不想活了自然可以死，但大春一个年轻孩子有什么不想活的理由？所以，大春从那棵很高的槐树上跳下来一定有其它原因。
有个目睹了整个过程的人信誓旦旦地说，大春从树上摔下来是因为吃槐花的时候误吞了一只蜜蜂，被蜜蜂蛰了一口，手一松从树上摔下来了。
大春从树上摔下来后，他围拢过去，看见大春眼闭着、嘴张着，一只蜜蜂从他嘴里爬出来，抖抖翅膀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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