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我走了啊，你到屋去。”

“好，二姐，路上慢点。”

“好，我走了。”　　

“慢点。”

“好”　

　　2017年圣诞节的前一天，我接到奶奶去世的消息，匆忙赶回家。在火车上我在想该怎样安慰我爸，爸没有自己的妈妈了啊。

奶奶突然过世，没有任何征兆。

前一个星期我还打电话回家问我奶奶在谁家，过年在谁家过。

我无法接受这么突然的现实，爸也这么说。

爸说：“可怜你奶走的时候没有一个子女在面前送到老，让我怎么能接受。”

我气结。

二姑看到我说：“这次回来就看不到恩老奶了。”

隔壁大娘说：“回家啦，可怜奶没得了。”

我说：“老奶，您孙子回来了。”

我凝噎。

奶奶的七个子女都回来了，葬礼要忙很多事情，头七天要守夜，大家都在忙，看不见太多的悲伤，只是入眼皆白。

封棺那天晚上，要把棺材重新打开做场法事，可以看奶奶最后一面，我凑过去看了一眼，面容依然安详，和睡着了一样。

我站在旁边，安慰自己说不算遗憾。

过了一会，我妈突然喊我大舅爷过去：“老奶奶的眼睛和嘴怎么都张开了，你给她抹一下。”

我站在旁边不敢过去看。

我记住的是那最安详的一面。

终于，盖棺定论。

晚上吃饭的时候没有看见我爸，邻居过来跟我说：“你爸在老奶奶棺材跟前哭，你去劝他过来吃饭。”

我跑过去，看见爸趴在角落的凳子上低声啜泣，那是我时隔很多年后再次听到到大人的哭声，上一次是我上小学时在姥爷的葬礼上看见我三姨哭灵。

这一次不同，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大几十岁的男人在啜泣。

　　

我拍我爸的肩膀要拉他起来。

爸声音错乱的说：“别管我，让我哭一会。”

二姑和大姑也过来劝爸。

我推开她们说：“没事儿，让他哭一会儿。”

爸终于忍不住哽噎着说：“可怜老奶奶刚才眼睛和嘴都张开了，她舍不得走啊，俺们这些后人没有一个给老奶奶送到老的，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啊。”

　　

我也忍不住。

和二姑一起强行把爸搀扶到厨房，爸仍然在哭，眼泪鼻涕一起流。最后我以不吃饭相要挟爸才没哭了，但仍在啜泣，端着饭吃不下。

晚饭过后爸恢复正常，安排第二天出殡的事务。

我惊讶于爸可以这么快恢复正常，终于明白，大人也是会哭的，只是不能像小孩子一样任性。

而爸，再也不是小孩了。

忽然想到，奶奶去世之前我们家是四世同堂，可是，我们已经失去这最后一位老人。

《团长》中兽医死的时候孟烦了说了这么一段话：

我们不仅失去了一只死时可以握住的手，还丧失了我们当中唯一的老人，

我们只剩下二三十岁人的冲动和疯狂，

因为我们丧失了一个五十七岁人的沉稳和经验，

我们失去了软弱，可并没有变的坚强，

我们发疯似的想念兽医似的软弱。

中国人习惯为死人说好话，

他从不恶毒，

这是我能为他想到的最好的一句话。

是的，我们丧失了我们当中唯一的老人，

她从不恶毒。

我仍然记得小时候每次犯错被罚跪的时候都是奶奶过来解救我，奶奶每次炖肉都会喊我，我会更容易的找奶奶要到零花钱，我的第一支鱼竿是我奶奶给我钱买的，每次爸妈留我在家里看门时我会偷偷的跑出去玩还让奶奶帮我瞒着，夏天会躲在奶奶屋子里陪她看电视机里放的黄梅戏（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夫妻双双把家还）过年的时候会给奶奶请安要压岁钱帮她贴对联，奶奶还说我做的菜比她做的好吃，每次我在家时都会过去帮奶奶做饭，奶奶不能动的时候我会侍候她穿衣服洗澡大小便。

这些所有的第一次，原来都不会有下一次了。

我妈经常“嫉妒”而又骄傲的和邻居说：“俺家儿子每次切西瓜第一块不是拿给我和他爸，而是跑过去送给他奶。”

我也很骄傲。

却只能做这么多。

奶奶过世的前几天我不知为什么突然问我姐：“你知道爸为什么对俺奶这么好吗？”

很早很早的时候我在家里的一本旧书中翻出一封爸年轻还未结婚时候写的一封遗书，里面有这么一句：

“我此去也没什么遗物，只是还有1200元现金留给唯一继承人 妈妈 ，别人绝对不能动一分一毫。”

我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样的故事，也不知道该向谁问，只是从那时起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以后不论爸做什么事情我都会理解他，甚至有时候我觉得我是最能理解爸的人，因为我窥探了他的秘密。

所以每次奶奶生病时，爸都会立刻丢下手头工作赶回家，奶奶晕倒在自己屋子里面时，爸会气急败坏的砸掉门。奶奶卧病在床需要照顾时，爸从不会和他的几个兄弟姐妹推脱。

我可以骄傲的说：爸是我见过天底下最有孝心的人。

我也很骄傲能够听到别人这么评价。

葬礼结束那天下午，亲朋陆续从我家离开。

老爹嘱咐我要好好学习，少了那句要好好照顾老奶。

我说：“保重”。

最后只剩下二姑没走，总有人不愿离别。

我对二姑说：“奶奶走了你以后也来的少了。”

奶奶几个女儿中我对二姑最亲。

二姑说不会的。

我皱眉，忍住泪水。

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和爸送二姑离开。

“三弟，我走了啊，你到屋去。”

“好，二姐，路上慢点。”

“好，我走了。”

“慢点。”

“好”

看着二姑的背影消失，爸站在原地没动，我看见爸在落泪，我把手搭在爸的肩膀上，爸在哽噎，然后放声哭了出来。

我扶爸坐在凳子上，我拍他的背说好啦好啦，任他趴在栅栏上哭的像个孩子。

从屋里拿纸出来的时候邻居骑车过来悄悄对我说二姑在我家后面没走。

我跑上去看见二姑把车停下也在哭，我走过去拍着她的背用纸给她擦眼泪。

我说：“没事的，下辈子还会是一家人。”

爸也过来了，我发现爸已经没有在哭，我明白爸在强忍泪水尽管刚刚已经忍住一次。

爸对二姑说：“二姐你别哭了，一会儿我也要被你惹哭了。”

二姑哽噎道：“可怜妈把俺们从鞋底那么大点儿养这么大，他们走的时候一个个还笑容满面的，就像没事一样”。

二姑几乎是在控诉。

“随他们，咱们尽心就好，好了不哭啦”。

爸这么说。

“我的眼睛有时候就是这么贱，没事，你也别哭了。”

“三弟你也还有一大家人要养活，我也有一大家子，以后就不要想了，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好，二姐，你也别想了，妈到那边是享福去了。”

“嗯，弟那我走了，你回去吧，别想了啊。”

“好，二姐你也别想了，路上慢点。”

“好，我走了。”

“慢点。”

“好”

看着他们在大人和小孩的状态间转换，我心疼。

终于，二姑也离开了。

心也空了。

我很荣幸却更加难过的看到这一幕，一步三回头，渐行渐远。

只愿此生再也不见。

　　

　　傍晚的时候，隔壁邻居的儿子结婚办喜事，爸和妈要过去帮忙，我不愿意过去，于是一个人在家。

　　我不敢一个人坐在家里发呆，打扫了凌乱的院子，拖了地，去看了奶奶的灵位。上了注香后回去躺在床上睡觉，饿醒后自己去厨房下面条吃，吃不下，盛了一半给旺旺吃，刷锅洗碗。走到房顶看见月亮正圆，再过一天就是十五了，我不敢想，也不敢停下来。

　　第二天我要回学校，家里只剩下爸妈，早上临走时我特意抱了爸，可是爸不说话，我知道爸又在忍着泪水。

　　我不敢停留。

　　生而为人，有谁不感到抱歉呢。

每个人都伴随着自己的哭泣声和别人的欢声笑语中来到这个世界，最后在别人的哭声中和个世界告别，一生的意义也在这些哭和笑中产生，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是可以被别人需要的啊。

        真希望失去了软弱，能变的坚强。

　　如果坚强，软弱也会穿一层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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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坚强，软弱也会穿一层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