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读聊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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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有个年轻女人大中午在地里干活,正好是酷暑天儿,其他下地的人早就回去了,唯她还在地里忙活着。
等到一股热浪开始袭来,她从浪声中听到一个有气无力的叫声:“吃饭咯,吃饭咯......”她一开始没在意,后来那声音越来越大,她也听得越来越真,一下子就把自己给吓得浑身冒汗;再加上大热天,差点就给吓死了。这声音估计一直持续了很多年,每当人们谈起此事,她的耳边立马就会响起。
她回到家,把这事说给其他人听,别人怎肯相信?!大白天的,真是见了鬼啦!可是这样的事情并非杜撰,有些人在空旷的原野里就听到过“鬼叫”。此后,那女人说什么也不敢独自在大中午到地里干活,该随着众人干活的时候就跟着去,该回家吃饭的时候就急忙回家吃饭。
要说这世间到底有没有成精的死鬼,谁也说不准;假如任何事物都对应一个“阴阳”,那么,有神的话,必须要有鬼。更进一步说,有人,自然也就有鬼。反正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谁也不能保证活人中间没有鬼。难道大家都很干净?有一句话我说了多少遍都不嫌烦:我个人不但怕死鬼,更怕满肚子花花肠子的活鬼。
“聊斋”原本就是个说道花妖狐鬼的故事,花儿成了妖精,这倒没什么新鲜,因为好看的花儿都有一股子妖气。不信你看菊花,那一头的卷发,看得人心里真痒痒。你再看柳絮,那毛毛虫一般的花儿,多会挠人心神!可你要说到好看的人,尤其是女人,怎么着都有一点儿狐媚气质,很可能引起女权主义者的愤怒,但这话也不是空口无凭。好看的女人,哪怕她自己否认那股子媚劲儿,可怎么着都没法否认那股子狐劲儿。假如打小深受“聊斋”影响,我估计看到美人先不会急着流哈喇子,肯定要想想,莫非遇到“狐狸精”啦?
以我卅载的人生经验来说,芸芸众生,有媚相者屈指可数,但有狐相者则不可胜数。假如您不明白这个说法,我们不妨拿《水浒传》里的经典片段做个注解。您还记得跟高俅一起的某个无赖么?因为他本也姓高,后来发现高俅发迹,把个死皮赖脸的高俅就当成了救命稻草,先是“高二哥”地叫着,后来干脆改口成“干爹”,看到高俅脸上漾起一层笑纹,立马又改口成“爹”。一个同姓的无赖,起先称兄道弟,后来鸡犬飞升,竟然做了人家的干儿子,自己的称呼上从一个无赖也变成了“高衙内”。这么狐假虎威的无赖,不要说在中国历史上,甚至现在我们活着的当下,就算洋藩也不乏其例。
稍微有点骨头的人会想,这么做人有什么意义?可是对那些深谙“狐道”的人来说,做人压根儿就不需要意义。他们需要的,其实是没有意义。换句话说,对某些人来说,人生在世,没有意义就是最大的意义。正如好多个大贤哲圣所云,人生其实没有意义;人生的意义在于,人们要给它赋予意义。瞭,人生就这么点意义。
我觉得文人在谩骂这个世界的过程中,给那些泼妇或颇像泼妇的男人提供了颇多“口实”,骂一些女人是狐狸精,这实在有失偏颇。甭以为男人当中就没有“狐狸精”!据我的观察和分析,男人一旦变成“狐狸精”,其味之骚,其气之粗,其品之劣,几乎可以好不夸张地说,要十倍于女人,甚至更多。不信?您可以再看看《水浒传》,或者别的什么世情小说,或许《金瓶梅》更合适。
我们再拿汉奸卖国贼举个例子。想当年,我们的先烈为了我们这些后来人能过上幸福安稳的生活,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但同时,也有些先于我们的“人类”,偏偏就要把一个完整的国家卖给那些喜欢蚕食我们的贼人。
蒲松龄先生通过“聊斋”故事,告诉我们很多意想不到的人性,尤以“狐性”为最。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或许现在也能想得来,其实我们这个国家从来都不缺乏汉奸卖国贼。
那些深谙剥削之道的“狐虫”,明白自己在这个朴素的国度无法安身立命,因为有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狐臭”,所以变着法儿地赚足国人的血汗钱,然后远渡重洋,跑到那些饱受歧视的异乡安居乐业,反过来骂我们这些给人家发家致富贡献了绵薄之力的小市民,多以“傻逼”或“臭虫”来形容我们。人家这么形容我们也还罢了,最让人心痛的地方在于,我们这些“傻逼”或“臭虫”,其实自己常常搞个窝里斗,真是把那些远在异域的“狐虫”乐了个底朝天。
最近为了凑足“歪说聊斋”的字数,我假装正经地细读了马瑞芳老师研究蒲松龄先生的文字,字里行间可谓透足了人性的光明与阴暗;当然,马老师自己的人生体会加上对蒲松龄先生的如戏人生的研究,所作文字自然更有韵味。蒲松龄先生的一生,可谓看透了人生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甚至可以说,在蒲松龄先生眼里,说什么“人生如戏”,那还是不太明白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人生远比一出戏还要“戏”。
那个在我们初中语文课本里出现的清癯老人形象,并非什么达官显贵,而是个落魄秀才。他用生命的真谛跟我们这些后来人讲述了很多令人匪夷所思的故事,虽然故事的背景在封建社会,但故事的实质却深深影响着毫无时代背景的所有人。换句话说,无论生活在何年何月何地的后来者,读到“聊斋”故事,定然能够产生或多或少的共鸣。因为无论我们是谁,只要静心研读那些故事,就能从中读出五味杂陈的人生,或者说,人性中永远无法泯灭的虫性。
我这里说的人性中的“虫性”,其中这个“虫”可以是古人所谓“大虫”的虫,当然也可以是那些卖国贼眼中的“臭虫”的虫。人性不乏虫性,其实才符合人类的本性。人到底是什么虫?我记得我奶奶曾说,人其实是一种“黑头虫”。在这个让人无可奈可的世间,做一个可怜或傲娇的“黑头虫”,其实是一件相当难熬的差事。假如“黑头虫”做得成功,那么你放个虫屁,所有的“屁氲”都是道理;反之,若做“黑头虫”失败,那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loser,说出天大的道理来,别的“虫子”以为你在放屁。所以,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样,“黑头虫”咬“黑头虫”,“黑头虫”咬另一些“黑头虫”;区别在于,后一种“黑头虫”里的“虫”字,很可能会变成“鼠”、“狗”、“猪”、“虱”、“豺”、“狼”、“蚤”,甚至某种肉眼凡胎看不见的“菌”等等物种。
蒲松龄先生在一则名为《鼠戏》的短故事里“戏言”:
一人在长安市上卖鼠戏,背负一囊,中蓄小鼠十余头。每于稠人中,出小木架置肩上,俨如戏楼状。乃拍鼓板,唱古杂剧。歌声甫动,则有鼠自囊中出,蒙假面,被小装服,自背登楼,人立而舞。男女悲欢,悉合剧中关目。
其实,各位“黑头虫”要是仔细研究就会发现,我们不但是深有“虫性”烙印的“黑头虫”,更是具有无法磨灭“鼠性”的“戏鼠”。我们天生就是表演派,每个人扮演着非比寻常的角色,或煽情,或抑郁,或高傲,或低贱,或有灵,或呜呼,总归都有自己特定的角色和台词,就像这个小故事里的小老鼠似的,想要“有戏”,要么靠主人搭建戏台,要么靠自己拼命建设戏楼。毫不客气地说,前者是“拼爹”,后者是“坑爹”。而这世上,坑爹往往多于拼爹,所以很多人不过是游戏一场,黄粱一梦,而后万籁俱寂。
我们可以认为蒲松龄先生不过是个穷酸书生,但我们没法否定他在“聊斋”故事中展示出来的人性。君不见,“男女悲欢,悉合剧中关目”,其实说的就是我们这类“鼠辈”,纵有悲欢,也不过一出“鼠戏”而已。
现在再回过头来想想,我们村里那个女人的遭遇,其实是“鼠戏”重播,只是介于阴阳之间,极其具有“志怪”色彩而已。
人生在世,无非两种可能。一则,飞黄腾达,享尽荣华富贵;一则,过街老鼠,尝尽酸甜苦辣。假如有人骂你是“丧家犬”、“落水狗”,千万别太上火,其实我们站在骂人者的立场看,那不过是蜀狗吠日,亥猪拱门,到头来其实都是“鼠戏”一场。
天下之鬼,最摄人魂魄者,非活死鬼莫属。您要不明白“活死鬼”是个什么鬼,不妨在夜深人静时,好好照照镜子,特别在你做过亏心事的那天晚上;不信鬼神也没关系,不妨试试自己的胆量。然后再摸摸自己的头皮,把那头几欲及腰的黑发甩一甩,想想做个“黑头虫”,到底有什么意义。
接下来,再想想我们今天这个故事,以及我们村那个女人的故事,有个声音喊你“吃饭咯”,换个角度看,其实也是一种幸福;哪怕你亲眼看不见,那又如何?不怕身冷,就怕心死。如果人生能够重来,“鼠戏”一番,又要重归寂静,反倒觉着没多大意思。要不然,我料想蒲松龄先生肯定会盼着“再活一次”。
更多唠叨,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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