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扶苏

郑庄公二十二年，我第一次见到公孙子都。

阿娘嘱我上街市买菜，突然人潮拥挤，纷纷喊着：子都来了，子都来了。我被挤到街角，慌乱中抬头，只看见他骑马路过，俊美飘逸，恍若谪仙，人群挤过，他微微蹙眉，眉目风神一时之间可让玉山倾倒。突觉迷惘，仿佛被摄了心魄。

我们家世代是厨师，四岁那年，我就学会踮着脚站在阿爹身边帮他加调料，十四岁，我已能闭着眼睛算出火腿炖肘子的火候。街坊四邻都赞阿爹后继有人，阿爹却总是思索不语。

见到子都的那一天，我烧焦了一锅茄鲞。

第二天，我烧废了一口锅。

阿爹阿娘疑惑的问我，我只是沉默不语。

两个月后，在烧废了十二口锅，打破了三十八个碗，倒掉了无数菜之后，我终于开口了。

我要去公孙府当厨娘。

阿爹阿娘在打过骂过一哭二闹三上吊之后，终于放弃了。他们到处送钱托人，终于在在三个月后将我送进了公孙府。

我再次见到公孙子都，是在我进府三个月后。

三个月来我一直只是在厨房打打下手，但那一天，主厨病了，我自告奋勇的说：让我来吧。总管疑惑的看着我，不确定的点了点头。

三个月来我一直在打听子都最爱吃的是什么，最后得知是胭脂鹅脯，于是每夜临睡前我都会背一遍：鹅一只，不碎，先以盐腌过，置汤锣内蒸熟，以鸭弹三五枚洒在内，候熟，杏腻浇供，名杏花鹅……，醒来时我又会再背一遍。

我把胭脂鹅脯端给总管，心中惶惑又期待。

两个时辰后，子都召见了我，他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微微颔首问：你叫什么？

我：阿陵。

子都：你做得菜很好，以后，就留在我身边为我做菜吧。

巨大的幸福冲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呆立在原地。

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郑庄公二十四年。

我已在子都府上做了三年厨师。

子都经常叹着气对我说：阿陵，你是我最好的厨师。

我也叹气。

他不知道，我并不喜欢做厨师。

阿爹想让我继承他的职业，从小就教我学菜。

后来，我确实学得色香味俱全，可是阿爹说，我做得菜没有灵魂。

一直到我见到了公孙子都。

为他做菜时，我思如泉涌，灵感喷涌而至，每次的菜式，都会烧出不一样的感觉。如果阿爹知道，他定会赞我的菜已经有了灵魂，而我的灵魂，就是公孙子都。

我想要一辈子为他做菜，只要他近在身边，可以吃到我做的菜，其余的，我别无所求。

郑庄公二十六年。

三月初九，宜出行，宜会友，宜美食。

郑国的公子稷前来府上游玩。

我为他们做了一桌菜。

酒过三巡，公子稷赞道：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菜，神仙府中也不过如此，子都，可否将你的厨师借我几天？

子都笑道：厨师而已，你喜欢，就送给你吧。

我呆立在旁，三月春光无限，草长莺飞，而我的心里，只有风雪。

公子稷带我回了京都。

他常常提起子都，讲他少年英武，名动京城，讲他又娶了两房夫人，还生了龙凤胎。

他问我：阿陵，为什么总觉得你做的菜不如当日在子都府中？

我沉默不语。

郑庄公三十一年。

九月，郑庄公攻下许国都城。

十二月，公孙子都殒。

那天夜里大雪纷纷扬扬，渭水两岸一片缟素。

我悄悄离开了公子府。

白雪飞舞，远处有歌声隐约传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恍惚间看见子都微笑着对我说：阿陵，你是我最好的厨师。

天地之大，再寻不到一个公孙子都。

阿陵从此，再也不会做菜。